一石激起千層浪!
衆人驚愕失色,循聲望去,一名中年道人從金蓮上緩緩站起。
同席的謝詠絮、謝玄諸人恍若望見一座峻峭孤崖拔地而起,俯瞰衆生。
先前飲酒時,中年道人看上去平庸無奇,性子随和。
但此刻氣宇威嚴,身形淵渟嶽峙,瞳孔深處電光閃耀,難以直視。
原景伯駭然盯着中年道人,心神巨震。
此人語聲蘊含術法“雷音動天”,那是太上神霄宗掌門一脈的嫡傳功法,斷然做不得假。
沖虛子正想質問,瞥見原景伯的神情,蓦地心中一動,話到嘴邊又縮回去。
一幹道官暗暗交換眼色,誰也不先開口出頭。
“哪來的混賬東西?
”潘安仁楞了一下,酒勁發作,暴怒地沖到道人跟前,伸手去掴對方臉頰,“敢替崇玄署假傳道門旨意,你活得不耐煩了?
”
中年道凜然看了他一眼,潘安仁腦中轟然一聲,如遭雷殛,眼前陣陣發黑,一時間什麼也看不見了,驚慌失措地雙手亂揮,大叫起來。
“大膽!
”潘侍郎怒嘯一聲,正欲縱身撲出,目光與中年道人相觸,忽地全身一麻,仿佛被一匹淩厲的閃電貫穿内腑,動彈不得。
潘畢目光一閃,對潘侍郎道:“二弟稍安勿躁,此事自有崇玄署與殿下做主!
”
伊墨得了高傾月的暗示,自顧自斟酒。
沖虛子一個勁地瞅着原景伯,不接潘家的話茬。
中年道人轉首看向支狩真,笑了笑:“你倒是寵辱不驚。
”
支狩真深深一禮:“多謝道長提攜之恩。
”
“無須謝我,謝你自己。
”中年道人意味深長地道,“你既然主動争得曲水流玉,力求囊錐露穎,宗門自是要給你一個青雲直上的機會。
”
謝玄瞪着支狩真,這才恍然大悟,那塊玉闆竟是原安搞的鬼!
“道門儀式不可廢。
原安,随我來吧。
”中年道人穩穩走上水面,一步步邁向青雲梯,足底波紋不興,水面凝成光滑的平鏡。
衆道官面面相觑,原景伯硬着頭皮站出來,擋在青雲梯前,忐忑不安地向道人行了一禮,試探着問道:“敢問尊下是……”他雖是從太上神霄宗出來的,但一直在外門厮混,哪有機會拜見掌門一脈的高層?
此等人俱是閉關潛修,經年不問世事。
“貧道玄珠,太上神霄宗太上元始通玄道德真君座下首徒,執掌雷霆崖一脈。
”中年道人袍袖一甩,宛如晴天打了個霹靂,袖邊的道紋閃過一縷縷深紫色的雷光。
四下裡仿佛炸開了鍋,太上元始通玄道德真君,那是太上神霄宗的掌教,大晉道門的第一人!
原景伯腦子“嗡”的一聲,踉跄後退,額頭冷汗滾滾。
雷霆崖一脈貴為宗門核心,掌教嫡傳,這位玄珠道人執掌雷霆崖,權勢地位赫赫,俨然是太上神霄宗下一任的掌門人選!
原景伯面色如土,求援般地望向四周,猶如溺水之人尋求一根救命稻草。
白蘇格、沖虛子等崇玄署道官紛紛避開他的目光,對玄珠恭謹行禮。
便連潘畢也垂首低眉,像是一下子睡着了。
原景伯慘然一笑,呆呆地站了一會兒,他壯起膽子,戰戰兢兢地問道:“玄珠道長可……可……可,可有身份玉牌為證?
”
玄珠看了他一眼,微微搖頭。
原景伯心下一喜,還待辯說,玄珠攤開掌心,露出一枚晶瑩剔透的玉璧,其上雕琢的雷霆崖篆紋閃着古樸的雷光。
原景伯臉上血色“唰”地褪去,一顆心直沉到底。
玄珠搖搖頭:“你下不能識才,上不能辨勢,宗門要你何用?
回博陵思過吧,宗門會另選一位紫雲觀觀主。
”
原景伯手足發顫,“撲通”癱軟在地。
支狩真從他身上跨過,跟在玄珠背後,一腳踩上青雲梯。
衆多世家弟子齊齊望向支狩真的背影。
“原安,你知道下面這些世家中人的感受麼?
”玄珠足踏青雲,不疾不緩地往上走。
“請道長明示。
”
“是絕望!
因為絕望,他們放浪形骸,縱情聲色。
因為絕望,他們一擲千金,曠達不羁。
因為絕望,他們隻醉今朝,不求來日!
”
玄珠登上青雲梯頂,以俯視蝼蟻的漠然眼神往下看:“一群人行船落難,迷失在深夜的大海上,各自漂流。
有人望見遠處渺茫的燈火,竭力遊過去。
更多的人隻能眼睜睜望着火光和那些遊過去的人,留在黑暗的波濤裡掙紮,一點點沉下去,直至絕望而死。
而大多數人是瞎子,他們看不見,也就無所謂絕望。
”
支狩真立在下首,若有所悟。
大批無法進入道門核心的士族,如原景伯之流,充其量也就比平民多活個百來年。
他們同樣渴望長生,可又無望長生。
也唯有紙醉金迷,及時行樂,方能忘卻内心深處的絕望。
“太上混元清微玄德真君出自寒門,但我尊重清風前輩,因為我尊重每一個向着火光遊去的人。
至于其他芸芸衆生,不過是在黑暗的海裡等死,何值你我一顧?
”玄珠淡然一笑,捧出玉牌、紫符、金經,“這也是本座不理會那些世家的勾當,破格将你收入雷霆崖的原因。
你明白麼?
”
“弟子明白。
”支狩真莊重行以道禮,也對玄珠的性子大緻了然。
他佩上玉牌,挂好紫府,收起金經,目光掠過下方黑壓壓攢動的人頭。
高空風來暢快,洋洋灑灑千裡,他終于邁出了擺脫王子喬的關鍵一步!
“博陵原氏原安,預錄太上神霄宗雷霆崖,賜奠基心法《太上心鏡注》一卷。
盼力學笃行,修真養性,早登妙寂之上。
”玄珠的語聲再次響徹四方,雷動九霄。
下方傳來無數貴女的嬌呼聲,潘氏衆人面色鐵青,如喪考妣。
誰能料到高高在上的太上神霄宗竟然越過崇玄署,直接收錄原安,還是宗門重地雷霆崖?
原景伯猛地擡起頭,望向原氏族長。
原太丘不動聲色,眼中閃過一絲莫測的光。
謝青峰看了一眼原婉,後者惑然搖頭:“不是我。
”她也百思不解,莫非原安與太上神霄宗早有瓜葛?
即便如此,他又怎入得了雷霆崖的法眼?
唯有太上元始通玄道德真君親自過問,方能成就此事。
“原安定不會讓宗門和道長失望,也不會令太上混元清微玄德真君失望。
有勞道長代弟子向真君請安。
”支狩真再次對玄珠恭謹一禮。
“太上混元清微玄德真君為你付出了很多。
”玄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是有一天你對宗門無用,對大道無益,本座會毫不猶豫地舍棄你。
”
支狩真慨然道:“弟子在紅塵的這幾年,一定打磨道心,絕不沉迷于世俗的歡娛。
”
“紅塵歡娛未嘗不是一塊磨劍石。
不沉迷進去,如何脫出來?
你好自為之,不要成為第二個原景伯。
”玄珠淡淡一笑,眼神與遠處的高傾月隔空交擊,随即大袖一拂,化作一道閃耀雷光縱去,轉瞬消失在天際。
“太上神霄宗的勢力真是烈火烹油,居然又出了一位煉虛合道的真君。
”高傾月輕贊一聲,玄珠雖是初入此階,但如今太上神霄宗一門三合道,實力穩壓其餘道門。
支狩真禮送玄珠而去,剛走下青雲梯,就被沖虛子等道官團團圍住,個個滿臉堆笑,噓寒問暖,一個勁地套近乎,敬賀禮,和原先判若雲泥。
原安一步登天,直入道門核心,前程不可限量,道官們豈會傻得再與他作對?
一些二三流的世家門閥、财雄的寒門,也開始盤算起結交原安的主意。
原太丘領着族老們迎上去,滿臉慈愛嘉許。
原氏族人開始莺歌燕舞,灑金抛玉,掀起新一輪慶賀狂潮。
支狩真并不驕狂自恃,反而對衆人彬彬有禮,謙恭招呼,赢得一片交口贊譽。
待他回到席上時,暝色入河,落日西沉,最後一抹金紅色的餘晖在水面上燃燒。
潘安仁木然癱坐,眼前依舊模糊不清,羞辱、恐懼、憤怒、驚惶……像一條條毒蛇在心頭“嘶嘶”纏繞作響。
潘畢惱他讓潘氏丢臉,也不去管他。
“恭喜道友,從此平步青雲,大道可期。
”謝詠絮微笑道。
支狩真凝視着她真摯無垢的笑容,心頭一暖。
“噼裡啪啦——”爆竹聲聲,千萬道炫麗的煙花綻放夜空,數百艘豔麗畫舫遙遙駛來,舫上張燈結彩,絲竹靡靡,美人擊鼓起舞,戲子搭台唱曲……衆多世家年輕弟子哄叫着跳上去,左摟右抱,縱情嬉戲。
這是蒙蔭節最後的狂歡。
謝玄扭動了一下屁股,瞄了瞄謝詠絮,苦着臉幹坐着。
“老夫曉得你蠢蠢欲動了。
罷了,到底是年輕人,老夫就帶你去見識一番吧。
”孔君子拽起目瞪口呆的孔九言,登上停靠在側的畫舫。
有個喝醉的貴女忽而叫道:“原公子你文采風流,此情此景,何不賦曲一首?
”
衆人大呼小叫附和,熱絡逢迎這一位建康新貴。
萬衆矚目中,支狩真環視四方,人群蓦然一靜。
槳聲、弦音、燈火、人影、夜色都融入倒映煙花的水波裡,驟明驟暗,搖曳不定,點點金粉閃爍微漪。
他灑然一笑,擊掌唱道:
“金縷宴,
錦瑟弦,
火樹銀花魚龍變。
看你我颠倒衆生,
一笑傾動天。
莺歌缱,
蝶舞翩,
虛擲年華何來厭?
秦淮水一醉方休,
風流永不夜。
愁絲線,
歡夢剪,
仙人撫頂若等閑。
吾獨愛人間富貴,
紅塵最流連!
”
一曲唱罷,歡聲雷動,一個世家弟子大叫着“吾獨愛人間富貴!
”,猛地撲入秦淮河,撅起一掌河水,埋頭痛飲。
“撲通撲通……”世家弟子們一個接一個跳進河水,擊打水浪,恣意狂笑。
有人乘興折斷了寶劍,有人脫光了衣褲,有人抱着女子交合,有人将大把銀票扔出去,紛紛揚揚灑了半空……
不知何時,河面上飄起一盞盞蓮燈,宛如點點螢火飛舞。
無數盞蓮燈在秦淮河上飄蕩,又有無數盞蓮燈飄上夜空,水上天上,閃閃爍爍。
支狩真長笑一聲,雙臂揚起,以一個魚躍的姿勢跳入秦淮河水。
水花濺開,建康的夜空燦若煙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