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狩真跪坐在牢房的草墊上,聞到一股稻熏草的藥香味。
日光從上方狹小的鐵栅欄透進來,打在灰白的石牆上,形成一格格甯靜的陰影。
剛才奔騰呼嘯的血海仿佛從未出現過,四周安靜極了,令他不由生起浮生恍若一夢,覺來無處追尋之感。
魔軀帶來的狂暴、興奮、沖動……種種激烈的情緒消失了,他又變回原來的自己:冷靜、堅忍、善于僞裝,将少年本該有的一切深深藏起來。
但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呢?
從一具暴戾浮躁的軀殼裡脫離,重新進入自己的肉身,強烈的反差讓支狩真感到一絲迷茫。
或許那個借助魔軀,放縱情緒的自己,才是他的内心,而人間道的他不過是套上了一副名叫“求生”的盔甲?
魂魄為人的精神核心,一個人的性子應由魂魄控制,為何會受到肉身的影響?
支狩真暗自猜想,莫非在肉身内,同樣隐藏着一絲奇異的精神力量,類似于魂魄?
又或者魂魄應該分為魂與魄:魂者,主宰精神,作為識海的核心。
魄者,主宰肉身,是軀殼的核心。
二者相互依存,合一方為魂魄,成就完美無缺的生命。
如果少了魂,人會像植物一般長眠不醒;缺少了魄,人就成為一個飄蕩的鬼。
而離開了魂的魄,或是離開魄的魂,最終都會漸漸消亡。
他不禁想起星谷開山祖師莊夢的一句名言:“不知莊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莊與?
”支狩真也分不清,究竟是想做魔人的自己,還是現在的樣子?
思及此處,他渾身蓦地一震!
他恍然大悟,白玉骰子是何等珍貴的異寶!
它帶他跨越各界,去尋找一個真正的自己,也就是道門所述的大道核心——“本我。
”
什麼樣的我才算是本我?
每一個人的性子,皆為後天與先天的融合,并非天生混成的赤子狀态。
家境貧苦微末的人,難免性子節儉一些,做事精打細算,但未必是本性使然。
也許他天生喜歡豪放揮霍,隻是環境所迫,後天扭曲了本心。
白玉骰子賦予他不同的肉胎,不同的境遇,引導他從每一個不同的自己當中,去體會萬變中的一絲不變——真正的本我。
這正是合道的真義!
相比之下,地夢道的藥草、秘笈、法寶等資源不過是土雞瓦狗,不值一提。
支狩真也由此醒悟,他隻有将自己真正融入地夢道的身份,道心才會有所進益,而不是僅僅當一個外來的掠奪者。
例如在天河界,他就應當做一個勇敢而熱血的鯉人少年,踏上征途,劍試天下。
在魔獄界,他就是密探真羅睺,暴躁狡詐,敢恨敢愛……
“累死我了,補個美容覺先!
”萌萌哒從識海中跳出來,在稻熏草墊上惬意地打了個滾,倒頭就睡,不一會兒發出細細的鼻息聲。
支狩真微微一笑,無論自己去當誰,猴精總會陪在身邊。
他的心思漸漸沉靜下來,肉身融合的三殺種機劍胎一起一伏,流暢呼吸,充盈的三殺種機劍炁似潮起潮落,自然舒張。
長久未曾使劍,支狩真乍一感應到體内鋒銳披靡的劍氣,有種說不出的暢快,仿佛溺水之人猛然沖出水面,自由自在地盡情呼吸。
“呲——呲——”
陡然間,牢房一角,光線急劇顫動,空氣發出鋒利切割的破音聲,像浪花沫子向外“呲呲”噴湧。
支狩真的心神出現了一絲恍惚,仿佛有什麼無形之物探向自己,鎖住自己,猶如一艘下錨定靠的船。
過了許久,一隻血肉模糊的小手慢慢浮現出來,緊接着是折斷的手臂,裸露出骨頭的肩膀……不二的身影一點點出現在支狩真面前,他的臉異常蒼白,遍體鱗傷,身軀有些部分變得朦胧如煙,像随時會消散。
即便如此,他仍然擡首傲立,保持着帝王般的高傲姿态。
不二望向支狩真,微微一愕,随即露出滿意的笑容:“你的确很美,配得上我。
”
支狩真暗中吃了一驚,他對不二始終心存戒備,所以無意這件劍形魂器。
離開魔獄界之前。
他不曾向不二透露半點風聲。
孰能料到,不二居然能鎖定自己,強行穿越地夢道,闖入人間道,這份強橫可怖的實力簡直匪夷所思。
有無形·真劍術的核心修煉,必然涉及神魂鎖定與空間挪移!
支狩真心中一動,又被他窺出有無形·真劍術的幾分奧義。
“三殺種機劍炁!
”不二盯着支狩真看了一會兒,失聲叫道。
支狩真心中一動:“你也知道這門劍典麼?
”
不二蹙蹙眉,似在回憶,眼中閃過一絲迷糊之色:“我記不清了。
但這門劍典不該在你手裡,它并非此方天地可以誕生的劍術。
”
支狩真追問道:“這門劍典來自天外?
”
“當然!
”不二不假思索地道,“這門劍典集無數宇宙劍術之大成,遠超此方天地。
”
支狩真緊接着追問:“劍典來自一個叫做域外煞魔的種族?
域外煞魔究竟是什麼樣的生靈?
它們緣何進入此方天地?
如今還有域外煞魔的餘孽嗎?
”
“域外煞魔!
”不二喃喃自語,“好熟悉的名字,我好像是來自那裡……無論如何,你與我果然有緣,可以締結魂器與生靈的古老約定。
”
支狩真目光一閃,他并不信任對方,一味推托道:“這個……不二閣下是否要再研究研究,再讨論讨論,再考驗考驗?
畢竟此乃終生大事,不宜輕易決斷。
我們這裡有一句俗話:‘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魂器也怕變态狂’,其實我有點不良嗜好……”
不二搖頭:“我十分滿意你的美貌,不用多考慮了。
”
“難道你不了解一下我其它的方面?
比如品行?
心性?
意志?
也許我身上有不二閣下無法容忍的缺點呢?
”支狩真不緊不慢,盡量拖延時間。
不二身軀模糊如煙的部位更多了,拖得久了,說不定不二會煙消雲散。
“其它?
”不二不解地眨眨眼,“一個人有了美貌,還要其它東西做什麼?
我不是這麼貪心的。
”
支狩真啞口無言,要不是他手上無劍,以不二目前重傷之态,他甚至可能拔劍一擊,斬殺魂器,以免留下不确定的隐患。
死去的魂器隻剩軀殼,雖然不如生前神異,但也是超一等的兵刃。
“你還在等什麼?
”不二微微蹙眉,“莫非你想始亂終棄?
”
他神色一沉,一股鋒銳肅殺的有無形劍氣升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