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橫流,浪擊長空,白花朵朵如煙雲,水霧層層似幔帳。
周靈生孤坐一葉扁舟,随波逐流。
他似乎又回到了東海,回到了那一夜。
生于天家,每個人都有着自己的無可奈何,從出生那一天起,他的命運便不受自己控制。
生死輪轉,晝夜相繼。
他和自己那唯一血脈相連的弟弟,便仿佛陰陽兩面,一生一死,一晝一夜。
睡夢,乃是死亡的伴生。
每當黑夜降臨,周靈潮入夢之時,他才能獲得短暫的自由,從死亡中蘇醒過來,接觸感受着北黑夜籠罩的世界。
“我要死了嗎?
真正的死亡?
”
周靈生獨立孤舟之中,喃喃輕語。
黑夜下的滄海深不可測,恍若一頭巨獸,藏着無限的可能。
這樣的光景,他時常見到,然而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
大海,有着千變萬化的情緒,便有千變萬化的氣象。
每當黑夜來臨,他總是會走出大墓,或駕着一葉扁舟,随波逐流。
又或者混入一艘商船,漂浮大海,享受着那平日難見的人氣。
那些船客常說,滄海如天,永遠不會被人征服,當懷敬畏之心。
直到那一天,他如往常一般,混迹人流,乘着一艘商船,如客随行。
那一夜的天氣格外反常,天公震怒,雷霆如破伐驚鼓,飓風席卷,好似要将整個大海翻騰過來。
如此天象,别說對于普通人,哪怕是修士,都要戰戰兢兢,如臨末日。
然而,就在大船将傾的那一刻,雷霆映照下,竟有一道人影在怒海狂波之中若隐若現,恍惚中,似有一陣高聲朗朗,橫壓風浪。
“滄海粼波如鐵甲,誰可驚神立鳌頭!
”
那一刻,周靈生便見一位青年,乘風破海而來,他浮笑狂浪,竟是壓得天公雷霆亦低三分……
滄海如同一頭巨獸,竟是在他腳下馴服,變得溫順無比。
風浪俱靜,那青年也到了身前。
周靈生好奇地打量着他,開口詢問:“你是誰?
”
“我有很多名字,你問哪一個?
”那青年笑道。
“名字……”周靈生若有所思。
他也有名字,可抛開名字,他卻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活在這個世上,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活。
“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誰,還來問我?
”
那青年踏浪而立,不由嗤笑。
“我叫周靈生……”
“那是别人給的你,不是真的你……”青年嘴角微微揚起,卻是露出一抹嘲弄之色。
話音剛落,遠處,巨浪奔湧,大海再度變得狂暴起來,一陣古怪的聲音從大海深處幽幽傳來,好似龍吟一般。
“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
青年轉身,看向無盡大海深處,明媚的眸子裡竟是泛起别樣的異彩。
“真的我……”
“空有人間自由身,卻非人間自由人……神宗血脈,不見風流……可笑可笑……”
那青年回首,深深看了周靈生一眼,旋即轉身,踏浪而行走向廣闊無垠的大海深處。
“你是什麼人?
”
周靈生緩過身來,高聲問道。
“說與時人休問我,英雄回首即神仙。
”
就在此時,一陣朗聲大笑,浮世驚動三千裡,橫壓滄浪蓋雲州,那笑聲隆隆震動,就連滄海狂浪之音都被這般氣魄生生壓了下去。
“說與時人休問我,英雄回首即神仙……”
“英雄回首即神仙……”
周靈生喃喃輕語,眼前的光景如煙雲消散。
他所立仍舊是天外星空,面前站着李末。
此時此刻,李末似乎變得不同了,他煉化了那兩尊偉大的存在,踏入到了一種不可琢磨的境界。
“原來如此……一朝大夢初驚醒,今日方知我是誰……”
周靈生望着李末,隻覺得身上前所未有的輕松,他的眼中卻是湧起一抹解脫之色。
“嗯!
?
你竟知進退之道。
”
李末看着周靈生,不由露出一抹異色。
他看得出來,這位十六皇子,在失去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和依仗之後,也變得不同了。
“多謝成全!
”
周靈生微微一笑,突然,他的體内似有一團真火燃燒,灼灼不滅,周身的真息都在沸騰。
“你……伱廢了自己的修為!
?
”
李末愕然,萬沒有想到這位皇子竟然如此決絕。
他不僅燃燒了自己的修為,甚至将自己的血脈都剝離出來,恍若一團真火跳動,傳遞出神秘且可怕的氣息。
“送你了……”
周靈生嘴角微微揚起,他的修為不斷退轉,氣息也變得無比虛弱,然而臉上的笑容卻是前所未有的燦爛。
李末略一遲疑,掌中浮現出一座白色小塔,赫然便是北極塔。
北極塔,本就是九皇子煉制出來的寶貝,内藏皇道龍氣,正好湧來收容大乾皇族的血脈。
嗡……
那團燃燒靈活沒入北極塔,頓時,一陣奇異的波動泛起,塔身之上遍布符文,越發玄奧莫測。
皇道龍氣,在融合了神宗血脈之後,似乎産生了某種變化。
“你可真夠狠的,我都不好意思殺你了。
”
李末看了周靈生一眼,修煉到這種境界,竟然一眼不合便自廢修為,弄得李末都不好意思痛下殺手了。
本來他還在猶豫,到底怎麼做才能幹幹淨淨,不留痕迹,不引火上身。
畢竟,這是一位皇子,有顧長安的前車之鑒,他自然不能冒失沖動。
現在這麼一弄,李末更不好意思殺人了。
他擡眼望去,此刻的周靈生已然變成了一個凡人,毫無半點修為,如果不是在李末虛空之内,他立時便要被天外的壓力搓成灰燼。
“能送我去個地方嗎?
”
就在此時,周靈生開口了。
“什麼地方?
”李末詢問道。
他不得不承認,神宗血脈,皇族後裔,哪怕變成了一個普通人,氣質都是獨一無二,面對他這樣的強者依舊是不卑不亢。
周靈生略一沉吟,回過頭來,深邃的目光好似看向極遠處。
“英雄回首即神仙,誰是神仙?
我是神仙!
”
周靈生淺淺一笑,回過頭來輕聲道:“東海!
”
“如你所願!
”
李末點了點頭,他屈指一彈,虛空裂開,滄浪之聲此起彼伏。
“去吧!
”
李末一揮手,周靈生便踏入虛空,随着那道裂縫的愈合,消失不見。
“大乾皇族……可真有意思……”
李末看着空蕩蕩的星空,不由輕語。
他轉過身來,一步踏出,便離開了天外,回到了壇山之上。
“快看……李末……是李末……”
就在此時,不知是誰眼尖,高呼了一聲。
一道道目光紛紛投去,便見李末毫發無損,踏空而至。
“什麼情況?
十七皇子呢?
”
“你糊塗了?
十七皇子早在一個月前就死了……死在大魔顧長安的手裡!
”
“剛剛那是誰?
那不就是十七皇子嗎?
”
“十七皇子如果沒死……那顧長安是不是也就沒罪?
那北涼顧家豈不是白白被滅了九族!
?
”
一個個疑問如同泡泡般,在衆人心中泛起。
人們最關心的一個問題還是十七皇子到底死沒死,顧家被滅得是不是有點冤枉!
?
“你……”
壇山之上,江千秋望着平安歸來的李末,卻是錯愕不已。
“老李,你再不回來我就準備嚴刑逼供了……”
馮萬年惡狠狠地看着江千秋:“現閹了他再說……”
“诶……大家都是朋朋友友的,不必如此……”
李末一擡手,倒是頗為大度,像江千秋和周靈生這樣的送财童子,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嫌多的。
“你……你怎麼會……他……他呢!
?
”
江千秋愣愣地看着李末,不由失聲問道。
“誰?
你說十七殿下?
他走了……就是過來叙叙舊,打個招呼而已……”
“你們都知道的……我和十七殿下私交不錯。
”
李末轉身,看向了馮萬年和紀師。
“對對對……都知道……大家都知道。
”
“你該留殿下吃頓飯的。
”
馮萬年和紀師點了點頭,趕忙說道。
“他不是……”
江千秋聞言愣住了,剛要辯解,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他不能說那是十六皇子。
衆所周知,十六皇子年幼早夭,如今若是說他沒死,怎麼解釋?
這裡面可是涉及皇族秘事,更是關乎神宗禁地……
誰敢說得明明白白。
“原來真的是十七皇子……他……他沒死啊……”
“上回哪個王八蛋口口聲聲說親眼看見十七皇子被當街打死了?
這不是閉着眼睛噴大糞,說瞎話嘛!
”
“這玩笑開大了……十七皇子沒死……顧長安也就無罪……草……北涼顧家幾千條人命啊……白死了!
?
”
“這……千年世家,因此遭誅九族啊……這……”
一道道驚疑的聲音在壇山上響起,并且越來越大。
就連沈清歌這位吞天劍種,都不由露出了狐疑之色。
江千秋愣住了,他發現自己的這一步遲疑,竟是産生了一個無法解釋的誤會。
“朝廷是不是故意的?
借此打壓世家?
”
“很有可能啊……神宗在位時,便對世家有些想法,隻是那時候忙着誅滅各方道統,平定山海妖鬼,也就放任不管了。
”
“朝廷這是打算對各地世家動手了啊。
”
“很有可能,隻不過是借個由頭……畢竟,世家雄踞一方,他們今天感吃飯呼吸,明天就有可能舉兵造反。
”
一個個接近真相的聲音此起彼伏,在人們接頭接耳聲中,朝廷既定的國策方針呼之欲出。
江千秋徹底傻眼了,他發現自己似乎已經解釋不清楚了。
此刻,他就算站出來說那是十六皇子,并非十七皇子,似乎也有欲蓋彌彰的嫌疑。
人們更願意相信自己猜測出來的真相。
“江兄,各地世家如果真的鬧起來……你還是趕緊回家寫檢查吧。
”
“寫檢查!
?
”
江千秋愣住了,好似沒有聽明白一般。
“願賭服輸……”
李末咧嘴一笑,也懶得解釋,當即說道:“江兄,壇山鬥法,你輸了。
”
“我輸了。
”
江千秋如同鬥敗的公雞,低下了高昂的頭顱。
他知道李末的意思,鬥法即敗,自然要付出代價。
他的賭注便是一個進入【玄天仙門】的名額。
“拿去!
”
江千秋咬着牙,隻覺得肉痛無比,他一擡手,一枚六棱形的晶體飛出,卻是有虛空凝縮而成,内部中央處懸浮着一枚神秘的符文。
“玄天仙門若是開啟,憑此信物便可以進入。
”
江千秋面色難看到了極點,這東西珍貴無比,就算拿出去換一件先天聖兵,怕是都有人願意。
如今,他卻隻能白白拱手讓給李末。
“就是這小玩意嗎?
”李末接過六棱形的晶體,感受到了一股極為玄妙的氣息。
“你若不信,可以找玄天館驗一驗。
”
“信,我當然信……江兄是誠信君子,自然不會讓我失望。
”
李末微微笑着,将那六棱形晶體收入囊中,一揮手示意馮萬年将其放開。
“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江千秋咬牙道。
他以為這次賭鬥十拿九穩,沒想到自己竟然載了這麼大的跟頭,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當然可以……江兄是自由的。
”
“後會有期。
”
江千秋一咬牙,轉身便走,這地方他是一刻都不想逗留了。
“江兄,以後再有這種好事,可千萬别忘了我。
”
李末揮着手,不忘高聲招呼道。
噗嗤……
江千秋還未走出多遠,身軀猛地一顫,一口老血噴湧而出,在天空中留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我們也走吧。
”
李末心情大好,壇山鬥法至此落幕,卻給衆人留下了諸多疑問和談資。
……
傍晚,東郊明居。
往日幽靜的院子,今日格外熱鬧,燈火光亮,馬大爺的肉湯混着沁人的酒香,推杯換盞間,便已讓人上了頭。
“什麼?
你踏入天象境了!
?
”
馮萬年放下酒杯,嚎了一嗓子,卻是讓衆人的酒醒了不少。
“算是吧。
”李末神色古怪,有些不确定道。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叫做算是?
”
紀師忍不住瞥了李末一眼。
“我的天象……有點奇怪……不好說,說不好……”李末搖了搖頭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