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景淵清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 滿盈
夜色已深,洲間的宮阙之上紅妝縷縷,燭火通明,李遂甯乘風而至,在宮阙之外停了,便見着好大一座高台,上下朱紅,台上有殿,殿上有閣,用金底赤字書了:
【滿盈宮】。
兩步飛近了,遂見着高處人影紛紛,紅衣公子扶着老人,站在閣樓間。
難得是李遂還成婚的好日子,李玄宣顯得精神煥發,換了一身偏紅的新衣,由李周暝攙扶着,站在最高處的回廊裡。
這浪蕩公子扶着老人的手,自然寫意地指點着下方來來往往的賓客,挨個給老人家介紹這些勢力的使者,叫李玄宣含笑點頭。
而他的妻子、掌握【錯香】總領湖中諸氣的夏绶魚如今顯得很不起眼,手中端了玉盤,巧笑倩兮地站在老人的另一側,那一杯清茶安安穩穩地放着。
在一尺距離之内,一身紅裙的李明宮抱着劍立着,有意無意地将老人擋在身後,卻有幾個不知是誰家的娃娃,坐在台階之上,圍着一盤糕點玩鬧,主持家事李绛宗難得有了休息的時間,笑盈盈地看着幾個晚輩。
‘好熱鬧!’
李遂甯看得眼底發熱,将目光稍稍一瞥,低一層的大堂紅彤彤,裡頭酒宴正酣,四處是賓客往來,喧鬧嘈雜,自己那個修雷霆的叔公李周達被簇擁在人群中間,正踩着壇子,面色微紅,抱甕牛飲。
平日裡清靜的湖州上四處都是喧鬧的唢呐聲,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人群裡晃動,稍遠處,弟弟李遂寬正尴尬地站在角落,不知所措地面對着四周湧過來的恭維。
眼看李遂甯望來,他投來求救般的目光,李遂甯卻暗笑着一路向前,道:
“老大人!”
他壓了法雲,落到矮了三節的台階上,稍稍行禮,笑道:
“老祖宗好興緻!”
李玄宣被簇擁在這一群花團錦簇之中,臉上的笑容不曾停過,眼見他來,方才轉了轉身,對着他點頭,李明宮眼前一亮,笑道:
“難得你這大忙人現身!”
于是周圍的一衆長輩圍上來,東拉西扯,七嘴八舌地問起來,李遂甯縱使是三世為人,仍然認不全這些老人,一時不知去答哪一個,好好好是是是地應了,尴尬地立在原地,卻聽見那一頭李周暝幸災樂禍的聲音:
“隻教他挨個認全了,識一識輩分!”
李遂甯吸了口涼氣,好在夏绶魚暗暗瞪了這纨绔夫君一眼,面上大有笑容,稍稍提了音量,将手裡的清茶送過來,聲音清亮:
“甯兒許久不見了,老大人也想的緊,着他來敬一杯才是!”
李遂甯方才解了困,滿頭大汗地上前來,對着夏绶魚真切地謝了,這女子卻把他扶起來,笑道:
“你可不要急着謝我!我教你看一人!”
便見她稍稍讓過身形,身後赫然站了一粉衣的女子,生得柔弱,可一雙眼睛卻頗有犀利,閃閃地掃了他一眼,若有所察,笑道:
“這是個厲害人物,家中果真人才濟濟!”
李遂甯微微一愣,聽着夏绶魚道:
“這是你族姑,同一脈的親人,用了個【宜】字!”
李遂甯其實是認得她的,心中暗動。
‘是嫁給了司馬家的那位姑姑!’
這位姑姑他并不熟悉,第一世新雨坊市在地脈的變動中沉入海底,聽聞還有真人交手,李阙宜應當是不在了,至于第二世,李家提前覆滅,想必她也沒有什麼好下場…
眼前的女子卻隻覺得他冷靜出衆,眼神淩厲,不似俗類,将袖中提前準備好的禮物寶藥送過來,熱熱切切的交談過,道:
“我和你們幾個兄弟都說過了,今後在外頭遇了什麼事,盡管來新雨群礁,姑姑我常年駐守…”
李遂甯連忙謝了,抹了抹汗,道:
“叔公在底下建了一道【滿盈宮】,有這樣多的位置,怎地都擠到閣樓上來了…長輩們年紀大了,隻怕有個磕碰…”
“多?”
李周暝一合羽扇,啪地打在手裡,道:
“說多也不多,都是聽說了前幾日真人出關,十有八九是要參加這場婚宴的,這些人隻能往老大人身邊擠,隻盼着能說上一兩句話,給自己的後輩遞一個個名字到真人面前。”
“至于下面的…”
這纨绔湊近了他的耳朵,低聲笑道:
“王輿北駕,光散三江,淮北新附,角煞填湖,誰不稱贊一句?今日王孫成婚、明陽制禮,修真帝廷,遣使賜書,看那個個賓客——豫陽南葭,乃是照内王駕,甯管廉劉,并作仙裔玄族,連着荒疆南海,淮中新貴,孰敢疏忽?……說那雲煙紫台,不治凡俗,臨海鸺觀,未肯移步,今日亦備了厚禮,傳了名号,鹹來我湖中。”
李周暝是個喜熱鬧的性子,此刻吃了一兩杯靈酒,熱風撲面,叫他更加恣意,搖頭笑道:
“我已經想好了,要做一曲子,就叫【滿盈宮】,應再叫人作一二書畫,小爺随身藏着,哪一日奔赴了幽冥,抱在懷裡,見了諸位長輩,方作個證明!”
他嬉笑地調侃起來,卻聽着上頭淡淡地一句話落下來:
“做個什麼證明啊?五公子!”
“省得叫人覺得小爺吹牛!”
李周暝答了一句,卻發覺一旁的李明宮已經拜下去了,周邊的喧鬧飛速遠去,四下明光燦燦,站着眉心一點白光的真人,那雙眼睛盯着他瞧。
“真人!”
李周暝心中嗚呼,果斷地跪倒在地,告起饒來,果然見着自家大父不動聲色的瞪了他一眼,淡淡地道:
“你又犯了那貧嘴的毛病,要罰你去族正院那裡上待個五十天才好……隻是今日是好日子,聽不得人慘叫。”
這小子挨罵多了,慣會揣摩,觀察左右,四周的人還在自顧自地行着自個的事兒,下方的李周達牛飲到現在都未停,便知道他人是見不得的,立刻笑道:
“這可都是實話!”
李曦明隻笑着搖頭:
“你明日再去即可。”
這纨绔一愣,隻軟下去,歎起氣來,李玄宣瞪了他一眼,道:
“你都築基了,還能怎麼罰?無非是禁足個五十天,叫你哭喪成這模樣!”
李曦明環視一圈,着眼在李阙宜身上,多了幾分笑意,對她點點頭,可每每看到這位晚輩,他總是颠倒着想起另一位來,問道:
“可曾聽聞你妹妹的消息?”
此言一出,好幾位晚輩都有了疑惑之色,李阙宜行了一禮,道:
“禀真人,聽我幾位在紫煙中的同門好友說,妹妹她一直在文清真人駕前修行,聽聞已經築基巅峰有些年頭了,一直在籌備突破的資糧…”
說到此處,她暗暗有些脊背發冷,果然,李玄宣的面上閃過一絲黯淡,眼前的真人更是擡起眉來,轉向一側道:
“绛宗!”
李绛宗暗暗吸氣,隻行了一禮,道:
“晚輩…并未收到消息…”
這無疑表露着一個态度——哪怕今日湖上如日中天,這位投入仙門修行的晚輩李阙惜,至今沒有依靠家中力量來求紫府的意思。
這叫李曦明沉沉地搖搖頭:
“那就不必理她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玉簡來,正色道:
“大父前些日子同我說的事情,我一直放在心上。”
李玄宣當即明悟,在人群中撥了撥,把一個半大的孩子拉進神通裡頭來,滿是皺紋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道:
“來…見過真人!”
李曦明低眉一掃,發覺這孩子生得精緻可愛,雖然年紀太小,看不出什麼異樣,可仍有一股開朗氣——顯然,李淵欽的目光是極不錯的!
正是李青功!
李曦明見這孩子沒有什麼怯意,滿意點頭,道:
“這是【赤殿玄虎經】,乃是『衡祝』之法,雖然沒有什麼品級,卻也是一等一的極品之法了,他當為我家嫡系中第一位衡祝修行者!”
這事情李曦明特地與李绛遷、李阙宛商量過,挑挑揀揀,最後才确定在這一本『衡祝』之法上。
‘五德道統,我家大有修行,而并古諸法卻并不多,偏偏三巫二祝都極有實用性,無論哪一道都對整個勢力極有幫助。’
‘正巧,阙宛手中有一道『衡祝』靈寶,将這一道法門送下去,家中将來要是出了人才,成就紫府,就能利用此寶!’
當然,其中還有第三道考慮。
丁威锃!
這位李家的得力戰将正是修行『殿陽虎』,如果洞天興起,有紫府之望,這漢子是最合适的!
李曦明含笑轉頭,那燕颔虎須的漢子立在台間,手中提着清酒,對着明月自斟自飲,隻是瞬息之間,便已經被神通拉到面前:
“恭喜!”
遠方的唢呐聲和爆竹聲瞬間遠去,這位征戰多年、功勳卓著的漢子反應極快,摸向身後兵器的時候迅速放下,回了禮,面上喜憂參半,拜道:
“見過真人…”
丁予菁與李遂還的婚事轟轟烈烈,這漢子卻憂心忡忡,似乎已經憋了滿腹的話語,道:
“予菁雖然一介女兒身,卻喜舞槍弄棒,隻怕性情不夠溫婉,隻恐不能讨殿下歡心,我更不敢鬥膽做這個丈人…”
丁威锃不是莽夫,他的考慮并非沒有道理,如今為王孫嶽丈自然是風風光光,可明陽多情又無情,哪一日夫妻之間鬧了矛盾,真的不合,他丁威锃又該置于何地!
李曦明應該看出他的忌憚,卻不以為意,笑着搖頭,從袖中取出一道紫色秘卷來,正色道:
“你先根據功法轉化了修為,就開始修行此術,什麼時候把這東西修完了,便什麼時候來山上找我。”
此物正是【赤殿玄虎經】與附錄的兩道秘法!
李曦明固然有考慮丁威锃的道途,可他同樣要考慮到這位得力幹将的能力,依他觀察,哪怕丁威锃在李家諸修中都排得上号,比李周達、李明宮都要出色些,可突破紫府的希望仍然很渺茫。
‘随手布一子吧,如若他真有什麼不曾察覺的天資,二三十年能修完,為他找一找紫府靈物也不為過,可如若不能,花費個六七十年…那就隻能在他生命的最後關頭讓他成全心願了!’
丁威锃起初不明所以,可接過此物,稍稍閱讀,那股震撼與戰栗之意便沖上心頭,鐵打般的漢子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雙目立刻紅了,呆呆地望了眼眼前的真人,顫聲道:
“屬下…屬下當不起…當不起啊!”
他罪臣出身,能在李家爬到今天這個位置,已經難以置信,受寵若驚,從來沒有想過對方會去幫自己找紫府功法!
對紫府來說,若非嫡系族人、自小教導的弟子,讓他們去突破的風險是失去一個極好用、精心培養的手下,突破之後卻很少得到什麼利益,甚至極有可能對自己的地位和利益産生威脅…曾經的唐攝都為元烏族人,兢兢業業上百年,卻在對方身死之時都得不到紫府功法,更遑論他一介降臣,甚至還不姓李!
更别說李家根本涉及不到衡祝道統,又怎麼可能極巧地得到了『殿陽虎』的紫府功法?必然是精心向他人換取的!
‘天下哪裡有這樣的主家!’
丁威锃隻覺得如處夢中,越發呆滞,雙目有淚,李曦明倒是笑起來,随意搖頭,看向外頭的熱鬧景象,那對璧人已經行罷諸多禮儀,在車隊的簇擁之下向台閣而來。
他負手而立,難得有閑情看了一陣,環繞在指尖的六合之光卻微微跳動,讓他若有所悟:
‘這是…龍屬的人來了!’
李曦明安排好了諸事,從洲間出來,其實還有不少安排。
他幾日前得了消息,說是龍屬的湘淳道姑那裡有了一枚寶物,在延壽方面比【天一吐萃丹】還要好,便請了人來湖上,要擇日派人過來。
那一枚【天一吐萃丹】,李曦明本來就是打算給李玄宣服下的,他隻看中延壽手段,别的妙用卻讓這道姑心動,早早提出要用他物來換,到底是延壽的靈物少之又少,要溫和的延長連築基都不到的修士足足幾十年壽命的就更少了,讓她也找到今天!
‘到底是背靠龍屬,手段多得多,那位善柏老真人雖然同樣有換取的心思,卻争不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