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景淵清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重山邪祀
島上的輕風吹拂,日光極為酷烈,曬得礁石發白,白衣男子在海邊的雲中站了一陣,悄然無聲,顯得很平靜。
安思危年紀大了,父親安鹧言死後,他是安氏輩分最大的老人,大欲道南下,安玄心與衆多安家嫡系、擁趸全軍覆沒,對李氏來說算不上傷筋動骨,可對安思危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這一次對他的打擊極為沉重,安玄統從湖上傳來的書信寫了長長一卷,安思危讀得淚流滿面,掩信扼腕歎息,連續三次才将信讀完,竟不知如何回信。
‘竟遭此橫禍!’
他心中無限惶恐,清楚地明白安氏看上去地位仍舊穩固,可安玄統膝下無子,下一個百年,安氏必然無人可用,南北之争又越發激烈,如若運氣不佳,安玄統折沒,安氏就是下一個田氏!
修士容貌與壽元相幹,更與心氣相通,心氣一竭,這位忠心耿耿的安客卿一下老了幾十歲,看着是個老人了,呆呆地立在海邊,心中竟然希冀起來:
‘我雖老而無用,卻不吝性命,能否求一求老大人,将我送去江邊…苟得玄統一命…’
這念頭他私下與孩子商量過,安玄統極力反對,誓報兄弟血仇,與他當年如出一轍,可安思危是過來人,心中明白這仇報不了,百世千世也報不了。
這讓他一陣恍惚,竟然想起父親來:
‘弟弟死時,父親可有我這樣打算過——應當沒有的,他心裡隻有一個兒子,隻有一個景明,一如他死前所呼,我們是他遵從遺囑而多生的那些個子嗣而已。’
族中、家中種種事務壓在他心頭,令他癡癡地立着,不知所措。
他在海邊等了一陣,突然見着海浪翻滾,仿佛有什麼漆黑之物在海底浮動,立刻打散了念頭,警覺起來,将一枚符箓捏在手裡。
‘哪一處的妖物…倒敢來我鹿萊島。’
鹿萊島有紫府鎮守,倒是不必擔憂有什麼襲擊,李家與龍屬又關系親近,安思危隻懷疑是什麼妖物莽撞而來,卻見水花漣漣,從中跳出一道白色的身影。
卻是一位身着青色刻絲短襖,外披錦衣披風的男子,脖頸上隐隐約約有細密的碧色鱗片,一身修為極為渾厚,彌漫着一股窒息的威壓。
而他的身後水波粼粼,從海底的妖物馱出來一座碧色的殿轎,點金綴玉,有七層閣樓,六間大庭,飾以珠翠流蘇,如同浮上來的一高台,隻見安思危一駭,頓時跪到地上去了。
海中能有這般威勢的…除了龍屬,還能是哪一家!他長年在東海,自然知道龍屬有多霸道!
可男子面上的表情很客氣,踏了一步,隔着大陣行禮恭道:
“可是李氏族人,請禀主人家,緒水妖王來訪。”
安思危悚然,連忙遣了人上來,細細吩咐了,入陣去禀劉長疊,自個頗為謙卑的恭候在一旁,膽戰心驚地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道:
“可是…可是應大人當面?”
這錦衣的青年低了低眉,顯現出幾分感激之色,點頭道:
“正是小妖…可是大江邊的故人。”
安思危心中便安定幾分,忙道:
“大人可記得浮雲洞?魏王征北,小人正在麾下…”
‘已經是魏王了…’
魏王二字不須安思危解釋,但凡沾了個魏,應河白心中已然是一清二楚,隻覺得心中沸熱,不知所措:
‘救族之恩,不知如何報答!’
當年海内局勢大變,應河白不敢停留,急急撤回,雖然保住了一條命,可海上消息未來便擅離職守,終究是失職,惹怒了自家頭頂上司,始終不好過。
自從海内回來,一族局勢同時急轉而下,緒水妖王前去礁海龍王的神通宴,自家姑姑莽撞,席間惹了白濤妖王不快,雖然被緒水妖王保下,至此也失寵,自己受派的任務越來越危險,一族驟然而落,已有滅族之危。
好在這位魏王在備海龍王前提了一嘴,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親自發了話,連那位白濤妖王都前來緻歉,大大叫緒水長了臉…
‘一言之間,救我一族性命榮華!’
興許早年間應河白隻是為了鼎矯而對他恭敬,如今是真真切切地服了:
‘這位魏王的意思,恐怕是連備海龍王都要尊重一二的,更遑論緒水妖王,今日将我提拔至此,為王先驅,既是要做給李氏看…也是緒水妖王向備海表忠心…’
他收眉斂色,靜靜等着,不過呼吸之間,有一男子踏空而出,一身銀光神通燦燦,彎腰行禮,忙不疊地道:
“外修遠變,見過大王!”
劉長疊隻聽說是龍屬前來,心中其實大明白了,李曦明時間緊迫,連見他一面都沒有時間,急匆匆帶了李阙宛走,想必是急着去打通龍屬那邊的關系,好及時趕回海内…叫他心中略有些感慨:
‘到底是魏李的位子為難,他都不敢在哪一處多待…’
這才見閣中降下一位墨黑色甲衣的男子,面上帶着盔胄,看不清面容,身後則背着一把長弓,邁步入内,聲音沉重有力:
“在下盧旭,奉命來島,多有驚擾。”
“不敢…”
劉長疊隻将他往裡邊引,兩人并未進入洞府,而是在島上的庭院之中坐了,這妖王神色平靜,淡淡地道:
“久聞大名。”
這四個字落入耳中,劉長疊意識到對方并非隻為了複勳來這一趟,心中警惕起來,口中則道:
“不曾想些許微名,竟誤尊耳!”
緒水妖王徑直舉了茶水,答道:
“我是個粗俗貨色,不習慣你們人屬的那一套,也不同你多周旋,有多少東西,我便談多少,有位大真人,叫作長霄,本想殺你,是我家玄池雷女救下——若非如此,你早無性命。”
劉長疊心中的疑惑驟然得到印證,連忙離席拜謝,作感激莫名之狀,拜道:
“遠變早有感應…真是謝過這位大人…”
盧旭不給他多少好臉色,面色平淡,繼續道:
“固然是天數周旋,群夷在【玄女】大人眼中,不好看着你這司天所眷隕落,可也是這位玄池雷女與你有幾分緣法…”
劉長疊一時聽傻了,疑道:
“這玄女…”
盧旭卻仿佛被他的話語咬了一口,原本平靜的面色大變,低聲提醒道:
“【玄女】豈是你稱呼這樣來的…天下的【玄女】隻有那位【玄牝之女】,你們修士口中的【妙道化生真君】、【九天玄牝娘娘】…”
劉長疊這才領悟過來對方口中的玄女是牝水娘娘,修士的确以娘娘稱呼更多,一時間驚出冷汗,又被對方一句『司天』所眷揭發了自己心底最深的秘密,慌亂不能自持,連忙賞了自己幾個嘴巴子,連連賠罪,用疑問來掩飾:
“不知這…雷女…”
‘『司天』所眷…牝水娘娘…難道是『司天』那位與這位牝水娘娘有過交情?可這位娘娘不是早已經不顯世了…’
他思緒萬千,口中連連賠罪,緒水妖王的面色才緩和幾分,繼續道:
“大人人身之時,俗名叫作李清虹。”
劉長疊終于恍然大悟,曾經的種種疑惑似乎都得到了解答,心中一陣酸楚,竟然不知如何應答,盧旭則靜靜地看着他:
“你守着此地,也休要東奔西跑了,哪一日跑到海内或是諸海去,被誰取了性命,我等可管不着…”
他神色幽幽,似乎在辨别對方有沒有被自己的話所勸住,劉長疊則連連歎息,差點要落下淚來:
‘竟然是李氏的人情…既然如此,我守在此地,本也是做回李氏的客卿了…世間的緣法,竟然奇妙至此!’
緒水妖王便吩咐道:
“将那妖物叫上來罷!”
劉長疊連忙告罪,等了一陣,便見白衣紅瞳的青年急匆匆入了殿,納頭便拜,忙道:
“見過大人!”
他這一拜,三人的視野之外已經是淡黃色流淌,複勳腦後數眼再度睜開,發白的眸子呆呆地盯着天空。
這緒水妖王卻毫無察覺,有些新奇地看了看他,暗贊起來:
‘竟然是一隻瑞獸,好難得!等着明陽之事畢,指不準龍王用得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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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此時應當将它藏好了…省得叫諸王看見,否則到時争來搶去,反倒壞了大事。’
于是拿捏了姿态,問道:
“既然是魏王囑托,自然大可一用,不知願往何處駐守?”
複勳腦袋後的那雙眼睛轉了轉,唇齒嗡動,似乎在互相商讨,又低聲道:
‘東方未晞…與鐘離白鹿…見不得我們…’
‘群夷好…世臍也好…在這處…作收牝之姿,祂們不好瞧。’
複勳已然泣下,答道:
“我無依無靠,隻這一兄弟,盼望與遠變真人近幾分…”
盧旭早料到他的心思,隻是怕他四處走動引來其他龍王的關注,笑道:
“這群礁與世臍之間,有一處儋平礁,差你鎮守可以,可無故不能随意離了職守,若是耽擱了大人的事情,可饒不了你!”
複勳大喜過望,連連點頭,緒水妖王便将他帶起,轉頭看向應河白,吩咐道:
“我今後便差你在此地巡海,把一衆族人都接過來,如有魏王囑托,直往宮中去尋矯海龍王!”
他的領海不在此地,當下是把他交給與魏王親近的矯海龍王東方鼎矯,緒水妖王可不是什麼好伺候的主,應河白連連點頭拜謝,心中欣喜若狂,幾乎要流出淚來,一路将這巨大的殿轎送出,這才駕風回來,特地來找安思危。
這妖物脖頸上的鱗片一張一合,面上全都是晶瑩如水晶般的淚,砸在衣甲上铿锵作響,在這空無一人的海灘拜了,泣道:
“還請禀魏王,大恩難謝,哪怕有一日要食我心肺,用我性命,河白亦慨然領諾!”
……
南疆。
天空之中陰雲密布,青紫色的大纛在空中飄揚,亂風滾滾,隐約能看到山腳下成批成批如蟻般的蠻人,被一串串繩索牽着,如同牛羊。
山頂上的金眸男子披風滾滾,負手而立,眉心處的紫色紋路微微明亮,仿佛在呼吸,那雙金色的眼睛溢滿了思緒。
‘這就是神通。’
他擡起手來,指尖怦然亮出一片青瑩瑩的火焰,擾動太虛不斷起伏,真炁之火隐約變幻之間,竟然有幾分無丈水火的味道。
這股火焰從上至下,一直貫穿到他氣海之中,将他氣海中的一切探得清清楚楚,如同一捧甘露,降在仙基之上,不斷滋養『谒天門』,使之與太虛隐約溝通,為将來的紫府做準備。
李绛夏心中淡淡地琢磨着:
‘绛梁說金蓮座上,我看不如…頂了天也不過是個薩埵,這持玄威力與權位相關,看來不知是開國爵位給他的加持,還是百官之首的增益…比我高一分。’
不過這些并不重要,李绛夏真正看重的是自己神通的提升,權位變動由人,哪裡比得上自己神通來的自在:
‘我修明陽,比他修離火要順遂的多,有這持玄加持,我看…十年就能問一問神通了…’
他正思量着,安玄統已經急急忙忙從山間上來,他如今也是一身戎裝,威風凜凜,兄弟喪命的陰影還未從他眉宇間散去,卻仿佛從李绛夏驟然拔升神通的奇迹之中看到了複仇的希望,顯得雄心勃勃,拜道:
“方國諸修皆縛起,人馬盡數被我等收攏…敢問大人…如何處置…”
李绛夏浮現出幾分思量之色。
此地平定,将來一定是要作為修士封地的,臨行前李绛梁談過,以楊浞的習慣,此地十有八九會是自己的封地,李绛夏微微眯眼,似乎在回憶什麼:
‘重山邪祀,縛來于魏。’
他踱了一步,喃喃道:
“這是第七國了,如今國中修士不多,把這些巫師都縛往都城,讓君上處置…至于人馬…”
這金眸青年神色幽然了,答道:
“我來時…君上曾有吩咐,天武之光,不照夷裔之民,彼百濟、交趾、骠人者,婢種之賤類,喜釁而忘恩,當夷其族,更為華裔。”
楊浞成帝前後,并無殺戮,向來是仁慈待民,可他的子民顯然是有邊界的,這話透着森森的寒意,李绛夏低下眉,望向山腳下如螞蟻般的人馬:
“真旨在前,不得違改,傳我命令,凡蠻夷之屬,皆黥其面,驅為奴從,為帝營造巨宮,女子則攜回國中為婢。”
李氏一向愛民,對治下的山越也寬松對待,安玄統對這等命令明顯有些不适,可仙命在前,隻能忐忑不安地下去了,李绛夏似乎沒有半分影響,靜靜地站了一陣,這才聽見急匆匆的腳步聲,一人從山間來,拜倒在地,急聲道:
“急報将軍…大将軍已至荒野,将攻三江!”
本章主要人物
——
劉長疊【紫府前期】
李绛夏『谒天門』【築基巅峰】【天武持玄v1】
盧○旭【紫府中期】
複○勳【紫府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