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2章 北涼鐵騎的脊梁(1)
陵州龍晴郡的百姓,曾經是整個北涼道最自負的一撥人,無論是這裡走出去的邊軍士卒,還是書生商賈,腰杆都特別挺直,因為這裡是原懷化大將軍鍾洪武的家鄉,而鍾洪武擔任北涼騎軍統帥十數年之久,積威深重,門生故吏遍及北涼,加上鍾洪武當年素來又以護短著稱於世,提拔武將更是公然恩澤家鄉,所以龍晴郡人氏都自覺高人一等。
在祥符之前,龍晴郡無疑是香餑餑,陵州大小門戶的婚嫁對象,都以出身龍晴郡作為首選,隻是在鍾洪武死後,便是江河日下的慘淡光景了,尤其是原龍晴郡郡守、鍾洪武嫡長子鍾澄心在升遷進入州城為官後,多次在官衙內毫不遮掩地對家鄉官員表露出排斥,更讓龍晴郡徹底失去了主心骨。
如此一來,昔年北涼最風光的三個郡,嫁人娶妻龍晴郡,金屋藏嬌胭脂郡,求學拜師黃楠郡,就隻剩下了其它兩郡,就像這次拒北城大興土木,軍戶匠戶等版籍之外的北涼百姓,隻要願意去涼州關外參與建造,都可以獲得一筆不菲的工錢,陵州各地都有貧寒百姓湧入關外,唯獨龍晴郡應聲者寥寥,這固然與龍晴郡百姓大多比較家境優裕有關,但是這裡頭那個北涼道路人皆知的心結,更是關鍵所在。
北涼民風自古彪悍尚武,陵州雖然富饒,但是將種門庭多如牛毛,自然不輸涼幽兩州,當年在陵州官場翻雲覆雨的世子殿下,不管出於何種初衷,最後到底是從根子上鏟斷了鍾家這棵蔭蔽全郡的參天大樹,龍晴郡百姓是既怕又怨,可謂心思複雜,三言兩語根本說不清也道不明。
所以當一個龍晴郡郡城內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打算去拒北城討口飯吃後,街坊鄰居都開始唾棄鄙夷起來,尤其是聽說這個男人打算讓媳婦兒子都遷出北涼後,這可就不隻是那些不痛不癢的風言風語了,有人都要當著他的面戳他脊梁骨破口大罵起來,罵得毫不顧忌十多年朝夕相處積攢下來的情面。
然後很快就有人翻起了舊帳老帳,說這個叫陸大遠的家夥原本就不是北涼人,是後來娶了他們龍晴郡的女子做媳婦,這才去衙門轉了版籍,算是在龍晴郡落地紮根了。
這些年他在龍晴郡做殺豬賣肉的屠子,其實一直買賣公道,沒賺什麽昧良心的銀子,隻是這次去拒北城,犯了眾怒,害得一家四口都成了過街老鼠,也不知是哪個碎嘴的閑漢子,記起了這姓陸的王八蛋在一次喝酒聊天的時候,說漏嘴了,揚言咱們北涼第二場打北莽蠻子勝算不大,這一下子可就炸窩了,陸大遠的豬肉鋪子,那小百斤的一整頭豬,足足三天,愣是一斤半兩都沒能賣出去,就隻好在自家天天燉肉天天過年了。
陸大遠期間給一位住在街尾孤苦伶仃的孤寡老人,送去了一大片最好的裡脊肉,竟是給老人直接丟出了大門,性子憨厚的陸大遠隻是悶不吭聲地撿起拿回家。
這一天,家裡做好了一大盆香氣四溢的燉肉,陸大遠蹲在屋檻上望向院門,耐心等著小兒子從私塾回家吃飯。
兩個兒子,長子已經年滿十六,如今正在黃楠郡一位藏書頗豐的讀書人家裡遊學借住,經常寄信回來報平安,陸大遠和媳婦都不識字,以前都是拿著那封家書去小兒子的私塾,跟那位不苟言笑的蒙學先生請教內容,老先生也都會一字一字念給陸大遠,然後陸大遠回家就跟媳婦說個大概意思,這趟來回,便是陸大遠最心滿意足的時光,陸大遠至今還記得在長子小時候,還經常埋怨自己這個當爹的為何不是北涼邊軍,害得他從小就在同齡人那裡擡不起頭做人,後來等到孩子長大以後,讀書也越來越有出息,成了遠近聞名的小才子,孩子在家裡的笑臉和笑聲就越來越多,雖說幼子也有類似的抱怨,隻是有了那麽個能幫自己撐腰長臉的哥哥,對於爹的老實本分沒出息,倒也不像哥哥小時候那麽憋屈沉悶,一直是個性情開朗喜歡咧嘴大笑的樂天孩童,也就是偶爾聽說同窗的孩子說及他們的哪個親戚在北涼關外立下了戰功升了官,才會回到家蹲在院子裡唉聲歎氣,或者是拎起爹給他做出來的木質短刀,滿院子瘋跑,力氣跑沒了,氣也就消了,該吃飯吃飯,該讀書讀書,大抵而言,一家四口的日子,是越來越好,至於什麽第一場涼莽大戰幽州葫蘆口內築起京觀,什麽涼州虎頭城戰事慘烈,什麽清涼山豎起幾十萬無名石碑,什麽年輕王爺重新獲得了大柱國頭銜,都和他們這個家都沒啥關系。
他媳婦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劉先生是不是不願意幫咱們念那封信?
”
陸大遠撓撓頭,嗯了一聲,滿臉愧疚。
不漂亮卻性情溫婉的女子笑了笑,沒有說話。
突然一個蒙學稚童哭著鼻子跑進院子,看到一蹲一站的爹娘後,停下腳步,一邊擡起胳膊擦拭眼淚,一邊傷心欲絕抽泣道:“我沒有你這樣的爹!
沒出息,還沒有骨氣!
我才不要和娘離開北涼!
”
陸大遠愣了愣。
婦人怒道:“祥竹!
娘親不許你這麽和爹說話!
”
孩子從來沒有見過娘親發火生氣,一下子目瞪口呆,連哭泣都給忘了。
陸大遠偷偷扯了扯自己媳婦的袖子,輕聲道:“秀兒,別衝孩子發火。
”
婦人猶然生氣瞪眼道:“沒規矩!
劉先生教你讀書識字,就是教你用來罵人的?
!
”
孩子愈發委屈哀怨,乾脆抱頭蹲在地上,嗚嗚咽咽,很是可憐無助。
男人站起身,動作輕柔地抱起孩子,抱回屋子坐在長凳上後,揉著孩子的小腦袋,笑道:“祥竹,你能這麽罵爹,爹其實不生氣,反而很高興。
”
孩子胡亂抹了把臉,偷偷瞥了眼坐在桌對面的娘親,見她依舊沉著臉,孩子便繼續悶葫蘆,反正街坊鄰居都笑話他爹是陸大悶葫蘆,他今天當個小葫蘆,也隻能怪他爹,怪不著他陸祥竹。
男人正要跟媳婦說什麽,她柔聲道:“大遠,你是當家的男人,你說什麽便是什麽。
不過到了關外,可要記得穿得暖和些,天寒地凍的,到了冬天雪又大,你們要經常乾活,終究不是在自己家,隨時都能有個遮風躲雨的地兒,對了,棉鞋我幫你多準備三雙,別鞋底闆嫌厚……”
聽著婦人幾乎沒有盡頭的絮絮叨叨,男人沒有絲毫不耐煩,一一笑著應聲,偶爾低頭幫坐在自己懷裡端碗吃飯的孩子夾塊肉。
孩子終究都是記不住仇的性子,對小打小鬧的同齡人尚且如此,何況是對自己的親生父母。
很快孩子就擡起頭氣咻咻道:“爹,我可告訴你啊,劉先生告訴我們,按照北涼軍律!
臨陣退縮者,斬!
你啊,也幸虧不是咱們邊軍將士,要不然,哼哼!
”
男人哭笑不得,婦人身體前傾,給孩子碗裡又夾了一塊肉,氣笑道:“堵不住你的嘴!
每天晚上念書功課的時候倒是經常打盹,沒見你這麽有精氣神!
”
孩子做了個鬼臉,吃著滿嘴流油的香噴噴燉肉,扭頭望向他爹,一本正經問道:“爹,你曉得北涼軍律有多少個斬嗎?
”
男人問道:“你知道?
”
靈慧孩子眼珠子一轉,“反正茫茫多!
”
北涼徐家治軍,向來以嚴酷名動天下。
據說那位人屠曾在武英殿君臣奏對時,笑言我徐驍一個鬥大字不識的大老粗,隻會一個最笨的法子,那就是殺人,殺敵不含糊,殺麾下士卒也從不手軟,才能有今時今日的兵馬。
臨陣退縮者,殺!
貪功殺良者,殺!
埋伏起早者,殺!
陣上無故棄刀棄馬者,殺!
伍長戰死而全伍存活者,全伍斬首!
都尉戰死而一尉保全者,全尉斬首!
當然,北涼邊軍除了這些鮮血淋漓的條條鐵律,更有下級有功不賞者,無論主將伍長,軍營斬立決!
貪墨軍餉撫恤者,無論多寡,一律斬立決!
男人聽到孩子的話後,哈哈大笑。
孩子突然說道:“爹,我和娘親去了中原那個叫什麽松柏郡的地方後,咱們家有錢買棟更大些的宅子嗎?
”
中年男人笑道:“這可很難,爹這些年也沒攢下多少銀子,中原那邊可比咱們陵州還要富裕。
”
孩子哦了一聲,有些失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