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漢燦爛,幸甚至哉 (星漢燦爛·月升滄海)》第44章
第44章
停靈數日, 方到第四日皇帝的諭旨就到了。
先是華詞嘉獎老程縣令『廣善大義,與生民恩眾, 名施於後世, 天下之賢大夫競稱也也』, 不等跪在下面的少商腹誹, 那黃門立刻宣讀乾貨:追封老程縣令為二等關內侯,待其長孫加冠後襲爵並授官秩六百石, 另賜錢萬貫。
見侄女聽的半懂不懂, 桑氏連忙在她耳邊解釋:就是等老程大人的孫兒成年, 可自動獲得六百石官秩這個層級的官職。
至於是要職還是閒職,就要看那孩兒自己的本事了——這已經是十分豐厚的嘉獎了。
少商吐了口鬱氣, 心想這皇帝還算上道。
真要算起來,若非皇帝心慈手軟,沒有當機立斷解決反賊,滑縣和程府怎會遇上這場血腥的劫難!
陪著一道來宣旨的還有桑氏的兄長桑宇,程老夫人領著兩個孫兒躬身謝過皇恩, 然後叫程止夫婦陪著桑宇去側堂說話。
加上少商,四人團團圍著炭盆坐下,因在老程縣令靈堂旁,也不好大吃大喝,程止隻能給妻兄奉上一碗熱騰騰的蜜糖漿水。
桑家兄妹生的甚是相似,都是路人長相, 不過桑宇到底是收徒立門多年, 身上多了幾分詩書厚重的氣派。
他捧著杯盞沒喝, 先問妹妹傷勢。
桑氏笑道:「這幾日吃好睡好,又日日換藥,好很多了。
都是皮肉傷,又沒傷著筋骨。
」
桑宇鬆口氣,又給眾人帶來第二條消息,說是皇帝令程止暫代滑縣縣令,安撫百姓,消禍鄉裡;估計明後日上諭就到了。
少商一邊暗罵叔父好狗運,一邊禮貌的問道:「桑夫子呀,為何這道上諭今日不一起發過來?
」這一路程止夫婦宴請名士儒生,她都是這樣作陪,間或搭上兩句。
桑宇早從家書中得知妹妹甚愛程家長房的女兒,此時見女孩果然眉目殊麗,神采毓然,又想妹妹傷後多虧她小小女孩細心照料,心中早生親近,便笑道:「陛下仁慈,為怕老縣令的家人觸景傷情,特意晚一二日再發諭。
」
少商無語,她不曾想至尊天子居然是這樣溫厚體貼的性子。
桑氏看她愣愣的模樣,笑著對兄長道:「她呀,前幾日還和我埋怨陛下不夠心狠手辣,早些除了那樊昌不就什麼事都沒了麼?
」
少商驚的『哎呀』了一聲,不滿的撓了桑氏腰上一把,桑氏反手去刮她小鼻子。
桑宇搖搖頭,歎道:「如今做這般想的大約不在少數,可世人如何知道陛下的難處。
那樊逆從龍之功不小,除了脾氣暴烈些,旁的也沒什麼。
謀反行跡未露前,隻憑風聞就拿下他…這,這個…」他撫了撫頷下五縷文士須,又道,「再說了,從來共患難易,同富貴難。
當初高祖皇帝誅殺不少功臣,如今外面都說陛下也會有樣學樣,未避免人心不穩…咳咳…」
少商暗暗點頭,這樣說來還有幾分道理。
想罷此事,她清脆道:「叔父,我去前頭靈堂替你守著。
你們和桑夫子好好說話,不著急啊。
」說著起身出去,走到一半又回頭道,「桑夫子,我吩咐庖廚熬制了蔥葉山菇醬肉羹,叔父不能吃,我們和叔母澆在熱噴噴的麥飯上吃啊。
」
程止本來心情沉鬱,此時也不免拍著地闆,笑駡道:「你這孩兒,就是再瞧自家叔父不順眼,也不要逢人就擺出來嘛!
」
少商立刻懟道:「昨晚我還用骨頭熬湯給你煮湯餅呢!
」
「那不是程老夫人吩咐你多煮一碗的嗎!
」程止想起來就氣,「不然你隻打算煮給他們祖孫三人!
我白疼你一場了!
」
少商氣急:「叔父是大蠢蠹,老夫人發話了你才能好好吃呀!
哼,今晚沒你的湯餅了!
」說著跺腳憤然而去,程止在後面瞪眼吹鬍子,桑家兄妹皆笑倒在枰座上。
待女孩走出門外,桑宇拭去眼角笑出來的淚,對妹妹道:「你這侄女倒伶俐乖巧,討人喜歡。
」又轉頭對妹婿道:「這縣城還好,可縣外的鄉裡受罪不小,你要勤勉周全些,說不定能補上這縣令之職。
」
誰知程止卻搖搖頭,低低道:「勤勉周全是自然的,不然也對不住九泉之下的老大人。
不過這缺我還是不補了。
待來年這裡好了,我要讓兄長另尋地方。
」
桑宇皺眉,正要表示不贊成,桑氏連忙搶過,柔聲道:「我和子容的意思一樣。
若非我們一路逍遙散漫,而是早幾日到了縣城,子容怕也得出城殺賊,生死難蔔。
如今老大人以身殉義,我們卻好好的,子容若補上這缺,以後難免被有心人非議,說輕浮自在的反有福,盡忠職守的卻遭了殃。
」
桑宇撫胡,思索片刻後道:「這麼說也對。
去哪裡你們別擔心,我知道數個小縣可補缺縣令,唉……就是不如這裡富庶安泰了。
」
隨著皇帝逐一碾平群雄,收服諸地,其實需要地方官之處不少。
但同樣是縣城,有如清縣滑縣這樣上萬戶的繁饒大縣,也有隻幾百上千戶的貧瘠小縣,去那裡就是做縣令也不如在滑縣做縣丞來的舒坦有油水。
「無妨。
」程止認真道,「我也該學著自己頂門定居了,像老大人一樣庇護一方百姓。
就是……」他看向桑氏,「要不你回都城去,我自己上任。
」
桑氏在丈夫腰上用力擰了一把,瞪眼道:「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把官印給我,我替你去上任!
早些年我跟著兄長哪裡沒去過,用得著你來憐香惜玉!
」
程止哎喲一聲捂住腰,怒道:「婦道人家知道什麼,我是為了你好!
」
「行了!
」看見這種場面,桑宇一陣頭痛,「哪裡就到了這個地步,我難道會給子容找個窮山惡水滿地刁民的地方?
!
程將軍也不會答應!
何況,總得等陛下巡完兗州,再巡完青州,等回了都城才能正式授官罷。
」
苦口婆心說完這通,他越想越氣,指著妹妹的鼻子,大聲道,「你,給我養好腿傷,不然哪兒也別想去!
」又指著妹婿,「你,給你我保重身子,別弄的形銷骨立的!
不然給我回白鹿山替阿父校書去!
」
吼完這頓,見那對夫妻小心翼翼不敢造次的模樣,受人景仰的桑夫子終覺得舒服多了,長出一口氣後,他道:「去,吩咐令姪把晚膳也預備好,我明早再回陛下那兒。
」
桑氏擡頭,奇道:「咦?
不是說過幾日陛下就要拔營去山陽郡了麼,兄長不立刻回去收拾行囊?
」
桑宇無奈道:「這兩天陛下正發脾氣呢,我要躲著點,行囊已讓僮兒收拾了。
」
程止也覺得奇怪:「陛下是憤慨樊逆謀反之事麼?
」驟亂時不見皇帝生氣,現在樊昌及其附逆的一幹人頭都掛起來曬乾幹了,怎麼才生起氣來。
「哪是為了這個。
」桑宇捏著鬍子,苦笑道,「前兩日,樊昌和那幾個挑唆謀逆的混帳,被十一郎追上後盡數擒殺了。
這原是好事……」他頓了頓,「誰知十一郎在禦前回稟時一頭栽倒,陛下這才知道他已受傷數日,卻始終隱瞞不報,硬撐著追擊逆賊。
如今高燒臥病,昏迷不醒……呃,不對,我出來時人已經醒了。
」
程止和桑氏互看一眼,桑氏笑道:「既然人醒了,陛下還發什麼脾氣?
」
桑宇又氣又笑,道:「陛下在十一郎病榻前來來回回的走,反反復複的說,叫他趕緊成親生子,不然死了也沒人送終!
」
「十一郎不肯?
」程止道。
「廢話!
他肯的話陛下還發什麼脾氣!
」桑宇無力道,「後來逼急了,十一郎就說,願如他舅父那樣娶到知心相愛之人,不願像他父母,怨恨厭憎半生。
」
程止拍手笑道:「這話一說出來,陛下必是沒招了。
」
桑宇沒好氣道:「他說不說這話,陛下都拿他沒辦法!
四年前裕昌郡主要改嫁給他,陛下本想壓他完婚,結果他獨騎跑去了西北,偏巧遇上胡人犯邊,險些把命送在那裡!
那之後陛下哪還敢硬來!
陛下不能朝十一郎發脾氣,還不得把氣撒到旁人頭上?
!
」
程止忍不住道:「陛下憐十一郎坎坷不易,撫養他如親子一般。
其實他若實在不願成親,不妨先納妾生子?
」其實成不成親不重要,重點是先生孩子。
桑宇一口飲盡糖水,道:「姬妾,哼哼,你以為陛下沒賜?
旁人沒贈?
不過十一郎也是古怪,那些姬妾來來去去,竟無一人服侍長久的,更別說子嗣了。
唉,算啦算啦,等陪陛下巡完青州我就回白鹿山,伴駕的日子真不自在!
」
桑氏所有所思,不置一詞,此後也沒提及此事。
守靈三日畢,程止立刻投入熱火朝天的災後複建工作。
因為桑氏腿上有傷,除了與縣城眾大族夫人周旋討糧,其餘許多輔助工作便老實不客氣的派給了親親好侄女。
少商讀書時曾聽過一句話,直到新中國建立之前,我國歷代王朝對地方的管控最多隻能到縣一級,縣以下單位的地方統治基本依靠宗族士紳等土著勢力。
穿來之前她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怎麼會沒法管控呢,村裡有村委會和村支書,鎮上有鎮長書記和各級機關,到了縣裡那更是公檢法各類輔助辦事處整套齊全,收稅抓賭掃黃打黑人口統計一條龍,簡直指哪打哪,隨傳隨到。
但是現在,少商全明白了。
滑縣也算是個不小的縣了,常住人口萬戶上下,配備縣令一名,官秩比千石(不足一千石),縣丞一名(程止),官秩從四百石至六百石不等,掌民政稅收戶口統計等工作,另官秩二三百石的縣尉兩名,掌管治安。
也就是說,這樣大一個縣城,好幾萬的人口,國家編制的官員才隻有四個!
四個!
其餘輔助人員都由官員自行配備。
所以——
老程縣令養著四五個幕僚,另從家族帶來的家將兵丁,太平時寫寫奏摺和文書,有人鬧事時可以抓人來打闆子。
小程縣丞養了兩三個門客,還有兄長源源不斷送來身經百戰的家將護衛。
就是兩名地頭蛇縣尉也各有一班小兄弟跟隨,平日裡在街口集市和各商鋪間吆五喝六,維持秩序。
本來少商想問『要是上任的縣令縣丞沒錢沒人怎麼辦』,後來想想這個問題太弱智,此時又不是科舉制,可以做到『朝為田捨郎,暮為天子臣』。
如今多是由朝堂和名士推舉為官或諭旨徵召。
簡單來說,能來當官的,無論是否世家出身,基本是有背景的人。
以袁慎為例,他就符合以上所有條件——他爹是州牧,響噹噹的封疆大吏,完全可以推舉自己優秀的兒子入朝為官;他的N位老師不是當世大儒就是國子監大佬,也能引薦得意弟子出仕。
但他走了第三條路,18歲在論經大典上一鳴驚人,被皇帝親自徵召授官。
當然,也有曲線救國的例外。
如一,隔壁公孫師兄下屬的那位縣丞就是來自尋常農家,但他自小聰敏不凡,被當地鄉裡夫子看中,收入門下還薦入國子監。
如二,眼下東郡的郡丞本來自市井小販之家,但他在亂世中覓得商機,靠販賣馬匹積攢了大筆財帛,據說還幫本朝幾位大將在戰時籌措過糧草。
憑此,他戰後捐了個不大不小的職位過過官癮,也算光耀門楣。
這回他的頂頭上司作亂,他當面應的天花亂墜,還口口聲聲要為大業捐贈全部家產,然後扭頭就向皇帝投了誠。
——少商忍不住為這位郡丞翹起了大腳趾,人才呀!
少商本來覺得這種任官模式不利於底層人才上行,但看看手中沉重的竹簡又覺得這想法多餘,一個連紙張尚未開發普及的社會,無法以廉價模式流通知識,無法開啟民智又何來大規模底層人才上行——這才是現實。
比如她現在站在西城角落的醫廬中,兼作收容所&粥棚,小吏來問:
前日送來三十斛陳米,昨日送來四十斛雜豆,一口大鍋要兩斛米,每口鍋每日可配給二十人份口糧,以三份陳米一份雜豆熬成濃豆粥,外面有一千二百餘人,今日至少還需小程大人送來大約多少陳米多少雜豆?
那邊廂,程止派來幫忙的門客還沒擺好算籌呢,少商拿著樹枝在地上劃了幾個方程式就算出來了,把那小吏驚的合不攏嘴。
少商也被嚇一跳,她明明記得隻要不涉及高數及以上級別,桑氏心算比自己套公式筆算,速度和結果都差不了多少。
那門客還算是文化人,至於棚中其餘民眾根本不知道少商他們在說什麼,有些蠻荒未開的甚至連基本數數都不會,更別說加減乘除了。
少商忽然發現自己需要努力壓制貪欲,因為欺騙這些農戶獵戶實在太容易啦,收皮貨糧食時稍微在數字上做些手腳,簡直無本萬利!
——用力拍死涼薄老爹遺傳給自己的奸商基因,少商闆著臉埋頭工作,堅定的趕走這些邪惡的想法。
因為虎賁軍來的及時,那股悍匪能作案的時間其實隻有短短半日,哪怕加班加點的奸淫擄掠,對人口和經濟的破壞依舊有限。
如今這棚裡的一千二百餘人屬於倒楣的重災戶,不但房屋被焚毀,家人被殺害緻殘,財物糧食也被搶掠一空。
便是有親戚家可供容身,身上的傷病卻要靡費許多。
是以,程止特意設了此處醫廬,將鄉裡受禍害的民眾收容進來治病療傷,待身體復原再回鄉。
少商:果然古往今來看病都很燒錢。
本來桑氏不欲少商來這種地方,但少商覺得整日陪著老程縣令家的遺孤守靈,心情低落,還不如出來搞搞紅十字運動,何況外傷又不會傳染。
桑氏想來尊重她的意見,便隻好答應了。
此時的醫療水準還十分粗糙,對待外傷多是三闆斧,清洗—刮腐—上藥,就完了。
最多加上一道技術含量頗高的縫合,而且是用麻線活生生穿進肉裡,看的少商心肝發顫。
抗生素什麼的不要想了,最高級的治療居然是讓巫士在一旁跳大神唱咒歌!
本來少商想將這幫迷信份子統統趕出去順便打上一頓,但看這麼一通裝神弄鬼後,居然有不少傷患鼓起了求生的勇氣——於是,無神論者程小娘子客客氣氣的請眾神棍每隔幾日來表演一段,酬金好說。
時間一長,縣裡居然傳起了她敬仰天地恭敬神靈的好名聲。
醫廬裡收容的都是在這次兵亂中遭災的人,自然沒什麼好氣氛,人人都有一肚子悲慘的故事,若是換尋常小女娘估計一天要哭幾十次,也就少商這樣涼薄心硬之人才HOLD住。
將流出來的肚腸塞回去,頂著震天嚎叫將肚皮縫補起來,將零丁掛著皮肉的殘肢切去,沒有麻藥隻能忍著,在燒成黑紅色的焦爛皮肉上敷上藥油……
面對著從整座縣城召集來的醫士學徒和幫手,少商面無表情的站在當中指揮。
每日調集糧食藥物清水,登記死去和傷癒離開的人名和籍貫,調配人手看護傷患,安排作息輪班時刻表,仔細統計支出收入避免產生浪費和貪污。
程止原本隻想讓侄女應急頂幾日,待他從修繕城防中抽出手來就另派可靠之人來管理醫廬,誰知少商據理力爭堅不肯退。
這些日子來,她幾乎天不亮就起身從縣衙趕往醫廬,天色沉暮才回去,每日工作至少十五個小時;有時忙急了她就在醫廬內堂湊合著趴一夜,反正身旁有可輪換的侍衛和武婢看守。
若說起初她隻是為了避開滿目縞素的縣衙去外面避難,到後來卻仿佛有一股莫名焦灼躁戾的力量在後面撐著她,催促著她日復一日堅持下去。
醫廬第五日——
面對一群群或痛哭流涕或心如死灰的傷患,少商已能夠冷漠的應對如流:
「哭,哭有什麼用,有這力氣趕緊咬住醫士手裡的木頭,挺住正骨啊!
」
「別叫了,不就是被欺負了嘛。
啊,欺負了好幾次,一次和幾次有甚區別。
你未婚夫婿在外頭等兩天了,等你好了回去成親呢。
你若是不好,回頭我給他做媒另找新婦了啊!
」
「你父兄是被剁去四肢活活疼死的?
吾甚哀哉。
不過你若死了,家裡那麼多田地都得給別人了,你還是趕緊痊癒討個媳婦生上一二三四五,把你父親兄弟的日子都活回來才是。
」
「什麼,你母親姊妹都被活活淩辱緻死?
那幸虧你是個男的,賊匪又是直的,不然你的菊花要變向日葵了。
」——這句是腹誹。
醫廬第十日——
少商寫下『本日傷癒十二人,已歸;傷故三十一人,移出廬外』時,她深刻覺得比起開發紙張傳播知識,眼下最要緊的還是發展醫療。
靠如今這幾下子,哪怕她儘量改善衛生條件,煮洗裹布,吃睡清潔,保證室內溫度,最終依舊得看各人的身體素質,能熬過去的就熬過去,熬不過去的就拉去城外。
可畢竟不是人人都有淩不疑那股子狠忍的勁頭和強健體魄,到這日為止,最初那一千二百餘人已隻剩下兩三百了。
離去的人中有三分之一已成亡魂,屍首或被家人領回去安葬,或燒成骨灰撒入荒塚。
醫廬第十五日,天降大雨——
少商伏在內堂一張安靜的病榻旁,雙手緊緊握著一隻冰涼的小手,終忍不住淚流滿面。
病榻上的女孩還不到十三歲,生的眉清目秀,頰上有個大大的酒窩。
她原來闔家美滿,可惜她家建在村口,遇上縱馬而來的賊匪連逃都逃不及。
她眼睜睜看著全家人被屠戮殆盡,慘遭輪暴後又被捅了一刀在腹部,好心的鄰人將奄奄一息的女孩從燒毀房屋下撿出來,照看數日後始終不見好,才送來縣城醫廬。
小女孩的求生意志十分強烈,咬牙忍過一次次換藥縫合的劇烈疼痛,哪怕昏迷中也喃喃著要活下來報仇,清醒時還會跟人說幼時父母兄長如何疼愛她。
少商盡心竭力的照看她,親手為她裹傷喂藥更換衣裳,不住的在耳邊鼓勵她,拜求滿天神佛不要讓這孩子死去。
隻要活著就行,隻要活著。
可她還是去了,帶著無盡的痛苦和不甘。
臨終前,她睜著大大的眼睛,對少商說:「女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來世銜環結草再報了……」
看著女孩的屍首被人擡走,半個多月的辛勞和憤懣一起襲來,少商哭的氣噎聲梗,渾身顫抖。
淚眼迷蒙中,她想起那個臉上也有酒窩且愛聽自己吹笛的小婢女,她連她的屍首都沒看見,亦或是屍首根本沒有了……
少商忽然好想回家,回到那個白眼冷言的小鎮也比在這裡好。
因為在那裡,她天不怕地不怕。
有人譏諷她,她能百倍罵回去;有人欺侮她,她總能找到機會加倍報復回去;到後來更是鎮上人人都對她刮目相看。
可在這裡,她是這樣的無能為力!
她什麼也做不到!
隻能縮在內堂無力的哭泣……
哭了許久,哭到腦殼都發痛了,護衛從外面匆匆進來,稟報導:「女公子,外面有為姓樓的公子,說要見您。
」
少商唬的一下站起,拿袖子用力抹幹淚水,一副殺人般的神情衝了出去;兩名武婢面面相覷,適才她倆勸了半天女公子都沒止住哭泣,怎麼立刻不哭了。
少商迅速踏出內堂,唰的掀開外間的簾子,果然看見分別兩月的樓垚站在那裡,身旁還跟著三五個家丁。
樓垚似乎也趕了很久的路,滿臉風霜之色,蓑衣下的衣裳也濕了半邊。
他乍見少商,滿臉都是喜色,可還不等他張嘴說出半個字,少商已一陣風似的走過去,悶聲不響的扯住樓小公子的袖子用力往外拖。
若論力氣,三個少商也拖不動樓垚,但樓垚哪會跟女孩比力氣,當然順著少商被拉到屋外的庭院,幾個家丁自有眼色,不會上前『護主』。
少商一頭紮進瓢潑大雨中,雙目通紅,大聲道:「你來幹什麼!
又來要脅我!
」她現在真是煩透了這幫生在安樂窩裡的公子小姐!
大雨滂潑,女孩轉眼就濕了大半衣裳。
樓垚一看不對,連忙將自己肩上的蓑衣脫下來往女孩身上披,嘴裡結結巴巴道:「不是的,我上回說了,我十分仰慕你……」
少商用力推開少年手中的蓑衣,咆哮著尖叫:「你給我閉嘴!
誰要你仰慕!
我是什麼人你都不知道吧!
看見三份顏色就『仰慕』,你這無知豎子,你知不知道這些日子兗州出了什麼事?
!
你還惦記這一文不值的『仰慕』?
你吃飽了撐著呀!
我告訴你,我這人尖酸刻薄,睚眥必報,心胸狹窄,心腸歹毒,滿肚子鬼祟卻無半分能耐!
隻靠著父兄庇護才張牙舞爪到現在,實是百無一用!
有甚可『仰慕』的……」
樓垚不顧女孩猶自激憤的說個不停,上前一把拽住後奮力將蓑衣蓋在她頭肩上,然後連退三大步,鼓足胸腔的力氣,猶如雷鳴般大吼道:「你先聽我說!
」
少商被嚇了一跳,呆呆的裹著蓑衣住了嘴。
樓垚深吸一口氣,但因雨水流了滿臉,險些將水吸了進鼻孔,狼狽的咳咳數聲後,他才大聲道:「那日都城外給你送行,我就想說了,其實萬家宴客那日我一回去就跟家母稟明要娶你!
家母起初當我說笑,我在她屋前跪了…跪了約有半柱□□夫…母親這才答應去信兗州向父親詢問此事。
」
少商愣愣的:半柱香,好短呀,你母親很好說話的樣子。
樓垚繼續道:「誰知你那麼快就要離開都城,所以我才來追去想告訴你。
我,我不是登徒子,不是輕浮之輩,我是真心仰慕於你的。
」
說到這裡,他有幾分羞澀,「你家車隊啟程後,其實我立刻回去收拾行裝,快馬趕去山陽郡父親那裡,我,我想告訴父親,你是很好很好的女子。
」
少商失笑,幾乎笑出眼淚:「我,我很好?
」這是她出生以來聽到最好的笑話。
樓垚此時已全身濕透,他抹了抹臉,堅定道:「對,你就是很好。
你勇毅過人,機智聰慧。
敢說別人不敢說的話,敢做別人不敢做的事!
我自小就被教導要退一步海闊天空,要對何昭君禮讓。
可我不願意!
為什麼受了欺侮要忍氣吞聲,為什麼明明不喜歡還要硬撐下去!
若不是何家自行退婚,難道我一輩子就要懦弱隱忍下去嗎?
!
」
「我想……我想像你一樣無所畏懼!
我再不要像以前那樣庸碌懦弱了。
」少年一字一句道,他直挺挺的頂著漫天雨水,渾然不覺得冷。
「五日前,家父允諾了你我婚事,已派人回都城讓母親向程府提親去了。
我,我就先趕來看你了……」
「你不要聽信人言,繼而自損自辱。
我打聽過你的事,你根本不是傳言中的那樣!
我信我自己的眼睛!
你也要相信自己!
」
冬日雨水刺骨寒冷,但少年身上散發的熱切真誠仿佛將這刺骨的寒意都蒸騰於無形。
少商怔怔的看著他,從心頭生出一股暖意。
雖隻是微弱如夜燈般的小小溫暖,但已足以予人希望。
她也不覺得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