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特别佩服歐陽司馬一點。
”
“什麼。
”
“定力,坐得住冷闆凳的定力。
“大元帥常說,年輕俊傑、驚才豔豔者并不少,可擋得住誘惑,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廉者卻不多。
“歐陽司馬絕對算一個。
”
“秦老過獎了,秦将軍回去後,替在下代為道謝。
”
“好。
”
浔陽城外,十裡亭處,凋零柳樹枯木下。
歐陽戎一襲白衣,圍一條狐白裘披肩,抱拳與秦彥卿送行。
浔陽城内的風波,暫時平息,沒有擴大,一切穩中有進。
秦彥卿作為前線的中軍大營長史,事務繁忙,需要立馬回去,不過隻帶走了少部分将士,輕裝簡行返回。
留下了大半的黑甲将士,皆是精銳,繼續配合監察院女官保護佛首、協助江州大堂維穩浔陽城。
監察院那邊,除了宋嬷嬷坐鎮,嚴密保護佛首外,正在積極溝通洛陽那邊,同時以江州大堂的名義,放出通緝令,抓捕此次涉事的天南江湖嫌疑人員。
不過,這些都是馬後炮,例行舉措罷了,是宋嬷嬷、容真等司天監女官的職責。
不在歐陽戎、秦彥卿職責範圍内,二人倒是輕松下來。
臨行之前,秦彥卿揚起良駒馬首,突然從懷裡取出一物,遞給歐陽戎。
“來之前,其實大元帥還交給末将一物,交代末将,若浔陽有變,情況火急,難以請動歐陽司馬,就将此物代為轉交,哈哈,不過現在看,倒是沒用上,那位容真女史還是有些能耐的,還是把歐陽司馬請來了。
“不過,現在也不遲,歐陽司馬拿去吧。
”
薄薄一物,卻讓秦彥卿兩手捧着,鄭重遞出。
“這是……”
歐陽戎臉色有些意外,接過此物,打開一瞧。
周圍一同送行的元懷民、燕六郎、陳幽等人,也好奇湊來腦袋圍觀。
“門神貼聯?
”
元懷民好奇嘀咕,衆人疑惑不解。
歐陽戎微愣了下,目光直直落在門神貼聯左側的胡國公神像上。
秦彥卿收起笑容,有些認真道:
“這是大元帥畫的,大元帥以前閑賦揚州,每年都有客人上門,讨求我秦家的門神聯,大元帥每年都會畫幾幅,臨近年關,大元帥說,這副送歐陽司馬了。
”
歐陽戎安靜片刻,接過深呼吸一口氣,開口:
“秦老有心了,可在下疏忽,一時沒東西回禮。
”
“哈哈,沒事!
歐陽司馬的禮物,末将已經代為備好,回去就送給大元帥與纓娘,他們肯定喜歡,特别是纓娘!
”
不等歐陽戎問、衆人反應,秦彥卿猛地鞭馬,攜隊離去,隻留下一道爽朗大笑的背影。
同時,停留原地的衆人隐隐聽到遠處的方向傳來一道笑吟聲:
“飒飒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好詩啊!
特别是作詩之人,詩絕,人更絕……好一位白衣寒士。
”
歐陽戎目送秦彥卿遠去,沉默片刻,蓦而失笑。
他搖着頭,轉過身。
招呼了下衆人,一起返回浔陽城。
路上,燕六郎騎馬湊到歐陽戎的馬車旁,朝掀開車簾的歐陽戎,壓低嗓音道:
“明府,黃兄走了,和陸道長、小萱他們一起。
臨走前,黃兄留了一句話給明府,還有此物,讓卑職代為轉還。
”
“什麼話?
”
歐陽戎接過燕六郎遞來的一頂氈帽,臉色不意外,随口問。
燕六郎表情略微猶豫,最後繃起臉說:
“黃兄說……公子下次多夾菜,别光喝酒。
”
“……”
歐陽戎臉色有些錯愕,目送燕六郎腳底抹油的背影。
在馬車内獨坐了會兒,他擡手揉了一把臉,看着氈帽,失笑嘀咕:
“唔,下次得讓你瞧瞧,什麼叫千杯不倒……”
少頃,他臉色平靜下來,轉頭吩咐一聲:
“阿力,去星子湖工地。
”
“是,老爺。
”
歐陽戎一人獨坐馬車,從座位下方取出一個琴狀劍匣,輕輕敲了敲,裡面還是空的。
這時,馬車進入星子湖工地,工地上還有不少女官身影。
歐陽戎兩指挑開窗簾,撇了眼旁邊那一座風平浪靜的星子湖。
他收回目光,動作不緊不慢的把氈帽蓋在了缺失鼎劍的琴狀空劍匣上,把二者一起放回了座位下方。
歐陽戎下車,喊住一位熟悉的女官:
“容女史呢,請幫在下喊一下,就說有事相商。
”
“好。
”
目送女官離去,歐陽戎回到馬車,閉目養神,耐心等待。
車外,系缰繩的冬梅打着哈欠,吐出白霧。
車内,閉目青年的眉頭稍微凝皺,某刻微不可聞的呢喃:
“别鬧,回頭撈你……什麼,你說湖水沒有我心冷?
呵,鼎劍大人說笑了,這是跟誰學的,該不會是妙思吧,語氣一模一樣?
下次不能讓你和她待一起了。
”
此刻忙碌在工地上封鎖兇殺現場的女官們并不知道,前幾日那輪升起的讓林誠等人聞風喪膽的澄藍明月,正懸浮湖底某處,暗淡如凡物,随水草搖曳,同時隔空哀怨某位便宜劍主……
他大醉酩酊,使出降神敕令,降身他人,布劍殺敵後,第一時間脫身跑路,卻把它丢進深湖,美其名曰“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靠殺冒火了得消消火冷靜冷靜”,然後失聯到現在,和個死鬼一樣……若是怨氣可以具現,現在湖中鼎劍,氣柱已然沖天而起。
暫時沒理小家夥的怨婦情緒,歐陽戎睜開眼,從袖中取出一枚稍沉的小巧印章。
印章玉制,方型拙樸,彎形螭額,底部刻有“江州金印”四字小篆,篆法圓勁樸茂,結體行刀自然流暢。
這枚江州刺史官印,是那一夜容真等人請他出馬時,親手交給他的。
讓歐陽戎代為掌印。
越過江州長史元懷民,總覽浔陽城事務。
小小一枚印章,放在手心也沒多重,可代表着的卻是執掌一州軍政的權柄。
放在以前,剛升官來浔陽城那會兒,經常被上官王冷然壓着,作為二把手的歐陽戎或許會比較期待此印到手。
可是現在……
馬車内,一人一印,無聲相對。
歐陽戎注視這枚刺史印章。
印章上雕刻活靈活現的玉制螭首眼睛,似乎也在注視着他。
“女史大人不在,剛剛有急事,與宋副監正一起出去辦事,歐陽大人來遲了。
”
歐陽戎回過神,翻手收起印章,看了眼馬車外的女官。
輕輕點頭,沒說什麼,轉頭吩咐一句:
“那就去江州大堂吧。
”
在女官有些好奇目光下,馬車離開了星子湖工地。
兩刻鐘後,歐陽戎在江州大堂門外下車。
周圍官吏紛紛朝代領刺史職位的白衣青年熱情寒暄的打招呼。
現在浔陽城的形勢,隻要是個聰明人都知道,白衣青年頭上這一頂“代領”帽子,大概率能夠摘掉,轉為由“代”轉“正”。
歐陽戎籠袖點頭,笑容溫和,一路來到了正堂。
不久前還被秦彥卿誇贊有定力熬出頭的白衣青年,走上最上方的刺史座位,沒有坐下,而是随手将璃首官印挂在長桌一角,轉身離開了江州大堂。
走出門,歐陽戎看了眼時辰,天色還早,他喊來燕六郎,問道:
“裴十三娘醒了沒?
”
“還沒,卑職每日都去看一眼,今日依舊處于昏迷之中。
”
“好。
此婦人醒了,通知下我。
”
“是,明府。
”
歐陽戎又問:“今日是不是到了他們頭七?
”
燕六郎點頭,“元長史說,明府最好代表江州大堂去慰問下家屬那邊……此事,容女史她們肯定做不了,還得您來,您擅長處理。
”
就怕他們在下面會氣死。
歐陽戎心裡嘀咕,輕輕颔首:
“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再勤奮一天,走吧。
”
燕六郎有些不解前句話,但是也沒多問,與他一起出門。
少頃,衆人先來到了王冷然府上。
隻見刺史府内,此刻挂着白布與奠字旗幟。
歐陽戎走進靈堂,一本正經的慰問了下王冷然的遺孀家屬們。
“各位夫人請節哀。
”
女眷們傷心哭泣,歐陽戎安撫了下,同時命令江州大堂善待她們,安排回鄉事宜。
不過安撫的沒啥效果,以王冷然兒子、老妻為首的幾人,破口痛罵起蝶戀花主人,連歐陽戎走了都沒有發現。
主要是歐陽戎待的有些不好意思,在罵聲中剛走出門,可耳邊适時響起了一連串的清脆木魚聲。
歐陽戎頓時一愣,回頭看了眼後方靈堂中哀罵蝶戀花主人的家眷人群,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他隐隐明白了些什麼,又好像沒明白……歐陽戎不太想去明白了。
他轉去了衛少奇的府上,一進靈堂,就看到了一道俏生生的身影。
是安惠郡主,她一身孝服,兩眼紅腫。
衛氏目前在江州無人,衛安惠作為堂妹,算是主要親屬,主持喪事,同時等待洛陽來人。
“郡主請節哀。
”
歐陽戎下意識道,準備陪一下,安慰安慰。
對人不對事,他對衛氏這位郡主,單獨印象還算不錯。
目前沒看出演戲的迹象。
這時,咯噔一聲,靈堂後面似乎有凳子碰倒了,歐陽戎轉頭一瞧,發現有一道身影閃躲了進去。
隐隐約約是離大郎的熟悉腳步聲,似是躲他。
歐陽戎眼角抽搐了一下,俄頃,假裝沒瞧見,沒多說什麼,轉身告辭……這裡不需要他來安慰了,不過走之前,歐陽戎把燕六郎留了下來,以防萬一。
來到沈炳強家,歐陽戎在靈堂内見到了沈氏家眷,和衛少奇那邊一樣,站在最前方的,也隻有一位穿雪白孝服的年輕小婦人。
下屬給歐陽戎耳語了幾句:“此乃沈員外新過門的妻子。
”
“哦。
”歐陽戎點頭,上前公事公辦的安慰了幾句,期間,瞧見沈炳強靈台前哭哭啼啼的雪白孝服小婦人,透過手帕縫隙,頻頻瞧來,目光好像落在他臉上。
沒有多想,畢竟帥這件事,他早已習慣。
少頃,外面下起了雪,白孝服小婦人走上來,邀請歐陽戎去旁邊偏堂喝溫酒,等雪停再走。
歐陽戎客氣兩句,見其誠懇,也就沒再執着,留下來,等雪停。
“大人請進,妾身去溫酒。
”
“好。
”
歐陽戎移步偏堂,獨坐了沒一會兒。
咯吱——哐當——!
轉頭一看,孝服小婦人把前門上了闩,後門也關了,獨自端着酒走進來,也掇一條凳子,近火邊坐下,桌上擺着杯盤,雪白孝服小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裡,看着歐陽戎道:
“大人辛苦,滿飲此杯。
”
“啊?
”
她一隻手去往歐陽戎肩膀一捏:“大人隻穿這些衣裳,不寒冷麼?
”
“……”
見他沒動,白孝服小婦人仰頭飲了一半酒,酒水不少漏到潔白孝服衣領上,濕漉大半,她微微喘息,兩手前遞酒杯,吐氣:
“您若身寒,就吃這半盞兒殘酒。
”
歐陽戎目光緩緩下移,隻見她酥胸微露,雲鬟半軃,一雙迷蒙眼睛微微上翻看着他,再加上孝服打扮,真是楚楚可人,我見猶憐。
他頓時心道一句“我靠”。
像是想起傷心事,她紅眼湧淚:“那賊人殺妾身愛夫,大人可要為妾身做主啊……”
做主?
做什麼主?
做主人?
歐陽戎哪裡還敢多待此地?
拂開她,趕忙起身,裝作平靜,告辭離去。
隻留下屋内哀怨眼神的未亡人小寡婦。
你們這一家家的真是離譜,特别是沈炳強家這小未亡人……歐陽戎甚是無語,覺得這最後一天班不該上的,盡是遇到奇葩。
旋即,又有點懷疑起作為半個父母官的自己,這江州城的風氣難道是被他帶壞的?
正人君子的一面你們是半點也不學啊。
他冒着風雪,出門沒幾步,卻撞到了某道倩影
靈堂内,一位宮裝少女獨自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望見戴狐白裘披肩的白衣青年正在雪裡,踏着那亂瓊碎玉走來。
“不在裡面多待會兒?
與人家多喝幾杯酒?
”她冷聲問。
“你什麼時候來的?
”歐陽戎好奇問。
“什麼時候來不重要,希望沒耽誤到你的好事。
”
“什麼好事?
裡面不是喪事嗎。
”他裝傻問。
“可以變喜事。
”
“女史大人說笑了。
”
“哼。
”
不過,似是對于歐陽戎出門避嫌的速度還算滿意,容真沒再多言。
這位冰冷冷宮裝少女取出一枚璃首官印,一字一句問他:
“歐陽良翰,伱今日找本宮作何,這又是什麼意思,為何挂印離開?
”
歐陽戎經過她身邊,默然不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