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數風流人物(3)
俞興瑞欣慰點頭:“正是此理。
一心求道時,不知腳下走了幾步,忘我而行,方可有機會一步入大道。
至於如何才算忘我,師父迂腐刻闆,悟性不佳,不敢誤人子弟,但是起碼知道一點,每日辛苦修行,卻不忘算計著到底走了幾步,絕不是走在大道上。
這也是小師弟比我們幾位師兄都智慧的地方,我不求道,道自然來。
”
李玉斧點頭道:“道不可道。
妙不可言。
”
俞興瑞緩緩離開小蓮花峰頂,回頭瞥了一眼與臥倒青牛笑著說話的徒弟,會心笑了笑。
既然小師弟是呂祖,那有一句遺言便等於是呂祖親言了。
武當當興,當興在玉斧。
————
靖安王府。
據說裴王妃一心參禪,久不露面,本就冷清的王府便愈發淒清。
天色陰而不雨,涼而不寒,好似女子欲語還休。
半生在京城半生在襄樊的靖安王趙衡坐在佛堂屋簷下,輕輕撚動纏在手上的一串沉香佛珠。
隻有一人與這位榮辱起伏的大藩王相對而坐。
正是那位年紀輕輕的目盲琴師,自刺雙目絕於仕途的陸詡,書香門第,父輩皆是當世大儒,卻因為以直筆寫西楚史書,被屑小之輩鑽了空子,被朝廷降罪,落魄十年,給青樓名妓彈琴謀生,在永子巷賭棋十年糊口,不知為何,時來運轉,不但進入靖安王府,還成為了被父子二人倍受器重的幕僚,便是到今日,從永子巷被帶入帝王家的年輕人仍是覺得恍若隔世,所謂鯉魚跳龍門,萬千尾鯉魚爭得頭破血流,到底才幾尾能跳過龍門?
陸詡戴罪之身,能被靖安王趙衡青眼相加,實在是情理之外,意料之外。
趙衡閉著眼睛,轉動拴馬靜心的念珠,淡然問道:“陸詡,可知為何不讓你與珣兒一起入京。
”
目盲年輕人搖頭道:“不知。
”
靖安王睜開眼,望著灰蒙蒙天色,笑道:“這些日子讓你隱姓埋名輾轉做了各衙小吏,可曾抱怨?
”
陸詡搖頭微笑道:“陸詡十分知足。
”
趙衡撇頭看了一眼年輕書生,“你連著二疏十三策,立志要為君王平卻天下事,第一疏立儲、廟算與削藩,珣兒戰戰兢兢被我逼著帶去京城面生,引來龍顏大怒。
第二疏共計十策,隻言針對北莽的用兵之策,一講北莽兩姓與南北兩朝,二預測北莽分兵意圖,三說敵襲應對,四安邊備馬,五調兵遣將,六說兩遼,七和親,八饋運,九收龍腰州,十滅北莽。
龍顏再度震怒,不過珣兒傳密信回襄樊,卻說連那張巨鹿與顧劍棠都十分重視,甚至連素來不喜歡誇人的舊西楚老太師都在朝廷上說了幾句好話,這三人,張巨鹿揀選了饋運來引申大義,為他自己的政改做鋪墊。
顧劍棠對收取龍腰州這第九策十分青睞,而執掌門下省的孫希濟更是對兩疏十三策全盤接受,稱讚二疏一出,他們這幫站在大殿上的家夥都要自慚形穢,將我那冒名頂替的珣兒稱作是經世濟民的大才,半點不輸張首輔。
張巨鹿竟是半點不怒,笑言何止是不輸,已然讓他難以望其項背了。
這才壓下了皇帝陛下臉面上的怒火,其實本王一清二楚,這二疏十三策,除去當頭立儲一事,犯了逆鱗,他是真怒,其餘十二策,尤其是削藩一策,簡直說到了他心坎上,對於這位兄長,本王實在是太了解了。
”
目盲男子輕聲道:“陸詡本意是再過幾年,第七次兩朝戰事塵埃落定,再交出這兩疏十三策。
”
靖安王趙衡停下念珠轉動。
陸詡低頭幾分。
趙衡笑道:“你是當之無愧的聰明人,死在本王手中的蠢貨無數,這輩子裡,也就你跟一個年輕人看出本王殺人前會按下念珠。
不過你放心,我舍不得殺你,殺了你,靖安王府也就垮了一半。
我這次殺意起浮,隻是陰沉習性使然,並非真有殺心。
本王等不到第七次戰事結束,怕賭輸了,陸詡,你心思通透,猜得出本王這句話的含義嗎?
”
陸詡咬咬牙,起身跪地後沉聲道:“若是我朝兵敗,十三策猶能讓靖安王府獲利,可若是獲勝,就成了兩張廢紙。
如此一來,世子殿下再無世襲罔替的半點可能!
”
趙衡哈哈大笑,說道:“起來說話。
”
陸詡起身再度坐下。
趙衡輕聲道:“本王的賭運一直不好,當年便那場大賭,就賭輸了天下。
所以這才讓珣兒倉促進京,隻算是小賭,都說小賭怡情,覺得應該能賭贏。
”
陸詡猛然冷汗直流。
趙衡繼續轉動念珠,微笑道:“想到了?
對啊,本王若不死,或者說是慢慢老死,這場賭博,我趙衡賭贏了也無用,珣兒成不了靖安王,依然隻會減爵一等,降藩王為國公。
”
陸詡再度跪下。
間接逼死一位無病無災的藩王,好玩嗎?
小小幕僚陸詡有幾條命?
趙衡起身道:“別跪了,本王這輩子其實隻想讓一人跪在眼前,他是誰?
你我心知肚明,當然不會是你陸詡。
”
靖安王親手攙扶起府上清客的目盲年輕人,和顏悅色笑道:“當年那個人靠著堪稱無雙國士的書生荀平,才有今日光景,我們父子有你,想必也不會差多少。
走,你看過了靖安王府的光鮮,本王再帶你去看一看一些齷齪。
”
陸詡被微服出府的靖安王趙衡帶到城中一棟幽靜私宅門口,走出馬車後,七大藩王中最為文武雙全的靖安王嘴邊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苦澀笑意。
趙衡輕輕推門而入。
小院中種滿蘭花,一名女子慵懶斜靠著簷下木欄,風姿脫俗。
趙衡淡漠說道:“常人見到這名院中女子,十有八九要當成裴南葦。
”
當陸詡聽到此話,愣了一下,隨即確認院中女子並非靖安王妃裴南葦後,對於世子趙珣的大逆不道就有些震驚。
富貴如世子殿下,金屋藏嬌,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便是有了世子妃,豢養尤物,也無人會視作悖逆之事,隻是當這名女子太形似王妃,就有些駭人聽聞了。
陸詡立即明白為何靖安王趙衡會說成齷齪事,眼觀鼻鼻觀心,再不去“打量”那位正怔怔出神的貌美女子。
女子終於醒覺,見著了與世子趙衡有七八分相像的趙衡,立即噗通跪下,嬌軀顫抖,連一句話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趙衡緩緩走到她身邊,伸手去握住屋簷下的一串風鈴,默不作聲。
女子淚流滿面,膽顫許久,擡起頭,咬破嘴唇,血絲猩紅,說道:“奴婢不怕死,但懇求靖安王不要責罰世子殿下。
”
趙衡松開風鈴,輕輕一彈,叮咚作響,不低頭去看這位匍匐在地闆上的女子,輕聲冷笑道:“你配與本王說話嗎?
”
女子垂下頭,淚流滿面。
靖安王聽著風鈴聲響,緩緩說道:“從你第一天踏入院子,本王就已經知曉,隻不過這件醜事對本王來說,不算什麽,珣兒並未逾越底線。
”
女子始終顫抖得如同一株風雨中的嬌柔蘭花。
趙衡繼續說道:“如今為了珣兒,你要去死,願意嗎?
”
靖安王與陸詡走出小院。
趙衡上馬車前,頓了頓身形,輕聲笑道:“本王以國士待你。
”
沒有說話的陸詡彎腰一揖到底。
女子等關門聲傳入耳中,抹去淚水,去首飾盒中挑選了一隻趙珣贈送的珠釵,來到屋簷下,與他一般躺在地闆上,擡頭望著那串風鈴。
釵子刺入脖子之前,她淒美柔聲道:“珣。
”
靖安王世子趙珣身在京城時,傳出一個與二疏十三策一樣讓天下震動的消息:靖安王趙衡暴斃,死於頑疾。
靖安王妃裴南葦殉情自盡。
消息傳入京城,傳聞世子趙珣吐血昏厥。
當天,隆恩浩蕩。
天子下旨,趙珣世襲罔替靖安王。
成為七大藩王中,第二位獲準世襲罔替卻是第一個成為藩王的世子殿下。
趙珣在宮中與皇帝陛下謝恩以後,火速返回襄樊城,見過陸詡以後,披麻戴孝。
夜深人靜,即將成為皇朝新藩王的趙珣獨坐靈堂,面無表情往火盆裡丟著一把把黃紙。
守孝結束以後,在屋內讓婢女服侍穿上藩王蟒袍,已是靖安王的趙珣揮退下人,站在房內,十指抓住臉龐,扭曲而猙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捂著臉流著淚低下頭。
若是有人旁觀,世子殿下此時此刻卻是讓人看不懂的表情。
可惜顯貴如新貴陸詡,也隻能站在門外,何況他還是個瞎子。
屋內靖安王趙珣。
掩面若泣嘴角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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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女子嫁入帝王家,任你以前是何種身份,就都要身不由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