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何深請了遺容整理師,将林斌收拾得很幹淨,他躺在冰櫃裡,像是睡着了那樣。
時歡坐在輪椅上,手背上還紮着輸液針,但還是給他上了一炷香。
蘇禾伸手撫摸他的鬓角,絲絲縷縷的寒氣從冰櫃裡飄出來,也将她的臉色襯得有些虛白。
“我跟他,以前是鄰居,原本沒什麼交集,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直到那一天,我出門丢垃圾,看到他渾身是血地坐在自家的門口,連忙過去看,當時我的第一反應是送他去醫院,他卻突然拿槍抵着我的脖子,說我要是敢報警,就殺了我。
”
蘇禾淡淡的又輕輕的說着。
“第一次遇到這種事,說不害怕是可能的,不過我這個人膽子也比較大,我說我是醫生,可以幫他處理傷口,其實是緩兵之計,我還是想找時間報警,他放下槍,我把他扶進我家裡,拿來醫藥箱幫他處理傷口,才發現,那竟然是槍傷,難怪他不敢去醫院。
“他沒收了我的手機,如果我做出一點異常的舉動,他就會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好像随時會把我殺了,我不敢輕舉妄動,也沒有找到機會報警,他傷得重,沒辦法自理,讓我照顧他,我們就這樣,獨處了三天。
“第四天,我醒來,發現他已經不在了,我連忙報了警,警察闖進他家裡搜查,什麼都沒有發現,他之後也沒有出現,我以為他從我的世界裡消失了,沒想到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又出現了,又是帶着傷,又是故技重施要挾我幫他處理傷口,處理完,就又走了。
“當他第三次帶着傷來找我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已經不怕他了,我成了他的‘專屬醫生’,不過,我隻知道,他的名字是林斌,他的身份、他在做的事、怎麼受的傷,我都沒有問過他……”
時歡一直安靜地聽着,沒有插嘴。
蘇禾聲音沙啞了很多:“我多希望,他這次又是帶着一身傷出現在我面前,讓我幫他處理,處理完,他又好好的走了,而不是,讓我來認領他的遺體。
”
時歡遞給她一張紙巾,她流淚了。
蘇禾沒接,将冰櫃關上,額頭抵在櫃門。
時歡低聲說:“他的遺體,必須盡快火化,他的身上都是槍傷,如果被人發現,會把警察引。
”
“今天就火化吧,我把他的骨灰帶回禹城,葬在他的母親身邊,他是一個孝子。
”蘇禾沒有擡頭。
時歡說她會安排的,蘇禾沒有再回她的話,一直保持着那個姿勢,時歡将紙巾放下,讓江南和江西推着她的輪椅離開太平間,留蘇禾跟林斌獨處一會兒。
沒想到的是,她們一出來,就遇到了溫理。
溫理明顯已經聽到她們的對話了:“不想讓警察發現,我也已經發現了。
”
江南江西本能地往前一步,時歡制止住她們,看着溫理:“你想幹什麼?
”
溫理擺擺手:“我早就知道時樂是林斌了,算了,人都死了,我就當什麼都不知道。
”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證物袋,裡面裝着兩根頭發——就是林斌那兩根頭發,又拿出打火機,點火燒了。
時歡看着一團火焰陡然升空,明亮熱烈,又化為灰燼飄落在地上,風一吹,消失無形,好像從未存在過。
時歡抿唇說:“謝謝你。
”
溫理:“應該我謝謝你。
”
“謝我什麼?
”
“江何深讓我來帶走溫律,他殺人了,現行犯,謝謝你們送了我一個個人三等功。
”溫理嘴角一哂,是一個自嘲的弧度,并沒有什麼喜色。
時歡垂下眸,什麼都沒說,讓江南江西繼續推她回病房。
走廊上,時歡遇到從醫院外回來的周自珩。
周自珩也坐着輪椅,兩個半殘迎面遇上,時歡忍俊不禁。
“你醒了?
”異口同聲。
“沒事吧?
”又是異口同聲。
周自珩本來神色不太好,也不由得一笑,然後說:“我要輸液了,你要不要來我的病房坐坐?
”
“好啊。
”
江南江西就推着時歡,跟着周自珩進了病房,時歡道,“我也正好有事想跟你說。
”
聽到這句“有事要說”,周自珩抿了一下唇,示意商秘書把他推到自動飲水機邊,給時歡接了一杯溫白開:“什麼事都不着急,你現在最重要的是養好傷。
孩子沒事吧?
”
“沒事。
”時歡笑,“還好你也沒事,不然,我得愧疚死。
”
周自珩淡淡笑笑:“不用愧疚,我還沒有謝你冒險去救我。
”
“你是被我連累的。
”時歡伸手去接他遞過來的杯子,卻發現周自珩沒有放手,疑惑地看向他的臉,周自珩今天臉上沒有平時常見的溫和笑意,眼神有些繁複:“如果,如果我不是被你連累的,就是遇到了危險,你還會這樣冒險去救我嗎?
”
時歡想都沒想:“當然會了。
”
“……”周自珩喉結滑動了一下,放開手,讓她拿走杯子,“我有你這句話就夠。
”
時歡喝了口水,将水杯墊在掌心裡,再擡頭看周自珩:“對了,我想跟你說的事是,我想把溫鹿托付給你。
”
周自珩一愣:“托付?
”
“你知道的,我的專業不是商業管理,經營不了這麼大的一家公司,但我爺爺隻有我一個孫女,我對溫家其他人都不信任,隻能找你。
周氏本就是溫鹿的股東,對公司也有享有控制權,你管一個公司是管,管兩個公司也是管,就替我接管了吧。
”說着時歡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有點耍賴和偷懶了,但這個打算她是早就想好的。
周自珩看着她:“為什麼選我來托付?
”
“你幫我那麼多,我一直沒有報答你,這算是我的一個報答吧。
”時歡說得誠懇,伸出手給他看中指的珍珠戒指,“看你送我的東西我收下了,我送你的,你也要收下。
”
報答……
周自珩不願意隻有這一個理由:“你可以找江何深,他更專業。
”
“我要是把溫鹿交給他,他肯定會幫我管好,但恒安也是航空公司,我怕慢慢的,溫鹿會變成恒安的一部分。
”時歡搖頭,“我希望,溫鹿永遠都是獨立的個體。
”
溫董清高,他不會願意看着他的心血,被人收購并購,或者重組的。
“我想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選,其他人,比如溫家旁支,我都不相信,溫鹿現任的高管們都是外人,我更不信,我隻能信你,你要是答應,我就讓律師起草相關文書。
”
我想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選。
我隻能信你。
她怎麼能信他呢……周自珩目光深邃,“阿稚,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
時歡點頭:“你問。
”
“他,比我好在哪裡?
”
終究還是問出來了啊……
周自珩心下自嘲地一哂。
常加音演的那些電視劇,他有空的時候,也會找出來看,癡男怨女,紅塵糾葛,每次看到得不到所愛的配角情緒崩潰,聲嘶力竭地質問主角,自己到底哪裡比不上的時候,他隻覺得可悲。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還要問為什麼人家不喜歡,不是自取其辱嗎?
而且問出來了又怎麼樣?
能改變什麼嗎?
現在輪到自己才明白,問,是因為不甘心。
時歡愣了一下,然後笑:“其實這個問題爺爺也問過我,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問呢?
我真的覺得你們不需要對比,也沒有可比性。
”
周自珩輕聲:“我以為,你會喜歡江知祈那種性格。
”
“我喜歡的不是江知祈的性格,我喜歡的是他。
”時歡微笑,“隻要是他,無論他是怎樣的性格,我都會喜歡上。
”
哦。
這樣。
江何深說的是真的,當年跟她在一起的人,也是他,無論他是什麼性格,時歡都喜歡。
那他演了這麼久的“江知祈”,又算什麼?
周自珩看着時歡,她好像已經忘了,他以前不是現在這種性格。
以前的他沒有這麼耐心,沒有這麼客氣,沒有這麼周全,也沒有無論對誰都是一副好脾氣的樣子,是因為她深愛江知祈,他才會演江知祈。
他以為她會喜歡,哪怕把他當成江知祈的代替,他也可以接受,可她最後卻選了跟江知祈的性格完全不一樣的江何深……
是他忘了,邯鄲學步也好,東施效颦也罷,這兩個曆史典故,都是沒有好結局的,他自然也沒有。
周自珩輕笑了一聲,很苦很澀。
時歡不明白:“怎麼了?
”
“沒什麼……好,隻要是你的要求,我都會答應,以前是這樣,以後也會是這樣。
”
想到他總是無條件幫助她的原因,時歡無奈:“你不會直到現在,還耿耿于懷小時候我不小心摔下樓梯的事吧?
我都說了,那隻是意外,你不用總覺得對不起我。
”
其實無論是去救他也好,把溫鹿交付給他也好,時歡這麼做,目的之一,就是想還他一點的人情。
周自珩沒有說話。
意外?
可那件事,也不是意外,時歡就是被他推下樓的。